如何成為一個怪物
《不二》筆花四照
從2007年初到2011年初,時間的縫隙中,寫了《不二》這九萬字的小長篇。這是一件非常不靠譜的事兒:用擠出來的休息養命時間寫了一個不一定出版的小說。算是送給自己四十歲的生日禮物吧,祝自己繼續困惑,繼續不知死之將至。
不能出版,貼上附錄四個,不要臉地號稱“筆花四照”。
■ 附錄1 第零章:偽經
2007年3月8日,我坐在蘭州機場的候機廳,窗外大雪,我在窗子里面等待飛往敦煌的飛機除霜完畢。
客戶是個國家石油公司,每年在固定資產上花上千億的錢。總部總想把花錢的權利收上去,地區公司總說,我操你媽。本來這次去地區公司訪談,應該我一個女同事出差,但是她前天小產,身心愁苦,不明白她肚子里的肉為什么被判了死刑,問天問地,無法釋懷,于是讓我來頂替。
第一站是蘭州,從機場坐出租出來,道邊的樹木都長得比別處尖酸刻薄,溜著肩膀,縮著下巴,不像好人。中飯就開始喝酒、吃面、抽蘭州牌香煙,香煙殼上有紫藍色的飛天。負責招待的副總說,晚上我帶你去城里逛逛,蘭州晚上像香港,白天像阿富汗,我們都像塔利班,操總部這幫小畜生他媽們一千遍。最后一句是他肚子里的聲音,我沒怎么仔細聽都聽見了。
第二站是敦煌,青海公司的后方總部。據說,青海公司有三個總部,兩個在沙漠的盆地里,一個在敦煌,三個總部成三角形,相隔六百公里戈壁鹽堿地。彼此往來的方式兩種,直升飛機和豐田大霸王。直升飛機飛得快,死得也快,大霸王結實,坐大霸王的人,屁股也得長得結實,尾椎骨尖都被顛平了。
坐在蘭州機場很久,買了兩次方便面,都泡熱水吃了。廣播里先是說,因為飛機延誤所以飛機延誤,然后說,因為天氣原因所以飛機延誤,再然后,我看見兩個人沒有任何保護爬上飛機尾翼,用個鐵鏟子刮尾翼上的冰塊,凍得跟孫子似的。
冰塊看不到了之后,我被通知上飛機,我找了個前排的座位,一屁股坐在一個大胖子旁邊,大胖子眼窩深陷,一看就非我大漢族類。飛機起飛之前,一個雙奶無邊的空嫂對我身邊的大胖子說,飛機太小了,需要平衡,你到最后一排左面就座。大胖子臉一紅,指著我,用不清晰的漢語說,為什么不讓這個人挪動?空嫂說,他瘦得跟桿兒似的,于事無補。大胖子臉再一紅,說,你自己為什么不坐到后面去?你沒瘦得跟桿兒似的。空嫂臉一紅,說,信不信我叫乘警扔你出去?
從敦煌機場下來,海藍的天,屎黃的地,樹更小,但是毫不猥瑣,葉子稀疏,精神健碩,緊縮成一束,仿佛一個個七天七夜水米未進的托缽僧。酒店前廳巨大,柱子上飛金龍,池子里飛金魚,我和前臺的服務員交談,感覺我們的個子都很渺小,因為回音,提高了嗓音還是挺不真切。
入住之后,有個瘦小的男人掐滅煙卷,尾隨我進入電梯,瘦小但是毫不猥瑣。他從懷里掏出一卷紙,說,這是我上周在鳴沙山后山撿到的。后山撿到的,都是唐朝或者唐朝以前的東西,同時還找到些虎骨和虎牙,你看看,值多少錢,你想不想買。我粗通古玉,對舊版書毫無了解,但是知道,這種事兒,一百件中有一百件假的,如果是真的,那是古董商犯蒙,給你拿錯了。
我沒敢上手,怕是碰瓷兒,悄悄瞥了一眼,紙是真黃、真薄,看著真老,仿佛一吹就破,封面枯筆寫著《不二甲乙經》,枯墨畫著一個和尚,臉如滿月,身軀妙曼,腰彎如鉤,脊椎如簧,自己在讓自己快活,筆意近明末石濤,近我在北京大學圖書館廁所看到的壁畫。我說我出十五塊吧。瘦小男人說,再加五塊,給你了。我說,好。
我洗了手,看了一宿。當晚大雪,如菩提樹葉,如手掌,如渡船。月亮細窄,但是賊亮,滅了酒店房間的燈,合上全部窗簾,還是遮不住,直接刺進胸膛。卷子的文筆一般,文白摻雜,顯然經過多人多次酒后藥后女人后的高駭閱讀和肆意篡改,筆跡和文風都有明顯差異,至少有三個以上的男人,或猥褻,或愁苦,對最終版本做出過實質性的貢獻。禪宗和尚中,文盲和禪油子從來豐富,見佛殺佛,見祖呵祖,連教宗最根本的《壇經》都改得面目全非。我無法完全辨別這卷《不二甲乙經》的真偽和添改先后,但是翻閱后莫名其妙地失眠,然后反復做夢,夢見非我大漢族類的胖子把那玩意兒埋進屬我族類的空嫂的雙奶,然后在凌晨坐起來,打開電腦,作為另一個猥褻而愁苦的男人,一邊錄入,一邊再次肆意篡改這個真偽難辨的敦煌卷子。
■ 附錄2 第一千零一章:玄黃
佛終于露出一個巨大的微笑,這個微笑再也沒有在他臉上消失。
關于這個微笑,前世有很多預言,后世有很多傳說。其中一個預言是,千億年之后,有佛露出微笑,其大小超過荷花,不可估量,其色碧如菩提樹葉,從不同角度看過去,有不同的深淺。預言又說,當這個微笑出現的時候,這個佛就得到了可以傳授的道,他就成了時間和空間里唯一一個可以救眾生的佛。和這個佛相關的一切都可以被無限細分,每個細分都完整無損,包含全部佛法,眾生和任何一個細分接觸,都有了悟佛法的可能,了悟之后,脫離生死,永無煩惱。佛露出這個微笑之后,就一動不動了,這個一動不動的位置偏僻,十天之內,只有五千人設法穿越山水而來,具禮膜拜,心生感動。比這五千人多十倍百倍千倍的人聽說了這個事兒,開始變賣家產,放下手頭的工作,離開家人,向佛趕來。在沿途山谷的入口,漸漸出現了小型集市,一些橋梁開始在寬一些的河面上鋪設,一些木筏和皮筏出現在久無人跡的圣河里,筏子上的人相互摟抱,彼此不太說話,眼神簡單而復雜,仿佛要去的那個地點是一切的終結又是一切的開始。禮佛而來的眾生沿途取食,也和當地人交流一些他們沿途耳聞目見的事情。眾生經過之后,沿途幾個小國相繼發生了內亂,幾個口碑很差的國王被打死了,幾個口碑很好的國王也被打死了,無論口碑差還是好的國王,面對暴徒的時候,都高喊:“你們要干什么?”暴徒們沒人能回答這個問題,于是更加暴怒,把國王往死里打。國王成為尸體之后,衣服被搶走,肚皮白軟,陽具埋沒在凌亂的陰毛里,遠遠看,難分男女。
距離此佛最近的舍衛國很快向國民闡述了這事兒官方的真相:沒有什么佛,也沒有佛法,更沒有佛得無上佛法這回事兒。這個所謂的佛是一個遙遠小國的逃犯,很久以前,他在那里策動暴亂失敗,躲進山林研究火、罌粟、經血、酒等物質,發現了能使眾生六覺紊亂的巫術。舍衛國國王的武士們來到佛面前的時候,佛已經一百八十天沒吃沒喝,沒有改變笑容。武士們的亂刀砍到佛身上,血流出的速度很慢,顏色如珊瑚,臉被砍成肉糜,微笑還沒消失,武士們看過去還是綠色的,大過蓮花。佛成為尸體之后,平時遮體的蔦蘿藤蔓還在,遠遠看不到肚皮和陽具。武士們放了一把山火,火勢很大,多數痕跡在火中消失。等火基本熄滅之后,武士們齊齊回來,他們也聽過預言,在灰燼中拾起不同大小的殘留的骨頭,向四面散去。
五百年之后,這些武士們的后人偶爾相遇,背誦佛死前沒有記錄和整理的佛法,彼此一字不差,但是他們對于佛骨舍利大小、形狀、顏色、光澤、重量、氣味等等的描述完全不同。有的說,佛指大小如人指大小,黃潤如玉。有的說,佛指大小如人的手掌,空隙中嵌滿珍珠。不認同的質疑,佛又不是劍齒虎,牙齒怎么能如手掌大小。親見的人反駁,佛的身體像山一樣巨大,牙齒怎么不能如手掌大小?何況,你見過綠色的大過荷花的一百天不消失的微笑嗎?
佛被火無限細分的三百六十五天之后,一個頭發黑亮的女人出現在舍衛國的都城,逢人便說她知道的真相。
十年前,佛被圣河河水沖帶到舍衛國都城旁邊這個山丘,這個女人看著他醒來,覺得他非常像自己早夭的第一個孩子,給了他一個盛了水的陶罐。佛謝了女人,用逐漸恢復的力氣揮手讓女人離開,他說,女人的頭發好看,他的責任沒完,他要通過他的肉體找到一個他丟失了很久的東西,這個東西對于眾生的意義超越他的肉身。
三百六十五天之前,這個女人再次在這個山丘見到佛,佛已經變成了山丘的一部分,女人感到巨大的心痛,撥開和佛顏色一樣的一些石頭和土塊,露出佛的全身。佛說,他好久沒喝水了。女人喂陶罐里的酸奶給佛喝,佛喝到最后一滴。有了些氣力的佛伸手抓了女人的頭發,和女人一起睡了,佛醒來的時候,夢里的一切都在,胃里的酸奶,身邊的女人,還有抓著的女人的頭發。他沿著抓著的頭發看著頭發末端沒隨夢消失的女人,女人點點頭,他們眼前的一切和他們兩個在夢里看到的完全一樣。
佛和眼前的人一樣,眼前的人都和胚胎一樣,胚胎都和佛一樣,佛的每個部分和眼前的景色都和宇宙開始的時候一樣。
宇宙開始的時候,是黃的,一種無限遙遠而透明的黃色,一萬年換算成長度就是股溝到龜頭的距離。一時,一處,佛露出一個巨大的微笑,這個微笑再也沒有消失。
■ 附錄3 代序:三點說明
第一,小說純虛構。時間、地點、人物、器物、起因、經過、結果如有類同,純屬巧合。
第二,寫作純真實。在一時一刻一處,一切如夢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電如你如我。手指敲擊鍵盤,想起記憶中閃爍的事兒,雪片兒大過眼神兒,文字和山鬼就落滿了窗外的南山。這個真實大過鍵盤和手指,大過你我,它不容置疑。
第三,內有異獸,攝人魂魄,量小就別看了。不負責通過滿足一般審美習慣讓人身心愉悅,不負責歌頌現有正見維系道德基礎,不負責遵從主流把人往高處帶。殺父殺母,佛祖前懺悔。殺佛殺祖,什么地方懺悔?
■ 附錄4 代跋:我為什么寫黃書
有某個女性讀者朋友問:“我不奇怪你會寫黃書,但是你為什么要寫?只是為了發泄嗎?為什么啊?啊?”
有某個女作家一針見血地指出:“你的核心讀者群是三十五歲到五十五歲的中年婦女,她們正在相夫教子,和絕經和絕望搏斗,渴望愛情。她們需要的是浪漫愛情和到深情擁抱為止的性幻想,不是書。你這樣轉型,是自掘墳墓。”
實際情況是,從二十多年前我搗騰漢字開始,我寫作從來不是為了功名利祿、經世濟民、傳道解惑、凈化心靈,從來都是為了發泄,從來都是被使命驅動、神鬼附體、龍蛇入筆,從來都是為了一些細碎的、腫脹的、一閃一閃無足輕重的原因。瞬息間我也羨慕過靠寫作一年掙成嶺成山的銀子,名氣大到需要戴墨鏡上街,簽名售書時千萬雙手在面前揮舞,被扔臭雞蛋、可口可樂或花朵,但是那些只是瞬息間。更多的時候,我告誡自己,最不能忘記的是寫作帶給我的單純的細碎的離地半尺的快樂。我的腦袋是煉丹爐,不是必勝客的烤箱。劉勰評價作為最好中文之一的《樂府》,“志不出于淫蕩,辭不離于哀思”。歐陽修評價自己,“書有未曾經我讀,事無不可對人言”。我告誡自己,淫蕩書卷,這樣的志向已經夠高了,我沒有更高的志向。
總結我寫黃書的動機如下:
第一,自《肉蒲團》之后,過去二百年中,沒有出現過好的漢語黃書。即使是李漁的《肉蒲團》,也是嘮嘮叨叨,認識水平低下。總共二十章,論證自己是佛教啟蒙讀物而不是黃書就用了前三章,論證使用女人傷身體又用了三章,論證因果報應又用了三章。
第二,寫黃書不易。寫得不臟,和吃飯、喝水、曬太陽、睡午覺一樣簡單美好,更難。手上正在寫這個《不二》是按這個要求做的一個嘗試。
第三,小時候壯烈裝逼成長時,常看文藝片,驚詫于人類頭腦的變態程度,也常看毛片,聽說自摸嚴重危害健康而惶恐終日。總想,為什么暴風雨不能來得更猛烈些呢?為什么美好的文藝片和美好的毛片不能摻在一起?這樣,會不會給人們一個關于美好生活的全貌?具體操作時,才發現,這是一個巨大的挑戰,靈肉過渡的別扭程度,遠遠大于清醒和入睡,稍稍小于生與死。
第四,眼看快四十歲了,現在不寫,再過幾年,心賊僵死,喝粥漏米,見姑娘只想摸摸小手,人世間就再也不會有這樣的十萬字了。現代醫學看得仔細,男人也有絕經期,“老驥明知桑榆晚,不用揚鞭自奮蹄” 。
第五,我們下一代這么美好,如果都靠看非我族類的日本AV和非我教義的基督教派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和《巴黎屋頂下》啟蒙,作為中文作家,我內疚。
第六,希望在過程中自我治療好過早到來的中年危機和抑郁癥。
至于這本黃書的風格,我是經過反復摸索的。
首先,寫完《北京,北京》之后,我決定不再寫基于個人經歷的小說了。基本意思已經點到。對于成長這個主題,《北京三部曲》樹在那里,也夠后兩百年的同道們攀登一陣子了。
在成長之外,我決定寫我最著迷的事物。通過歷史上的怪力亂神折射時間和空間范圍內的謬誤和真理。先寫《子不語》三部。
開始構思《不二》的時候,想分甲乙卷,甲卷寫禪宗在中晚唐的西安,乙卷寫禪宗在中晚唐的敦煌。甲卷純情欲,乙卷純精神。甲卷估計在網上也貼不了了,乙卷或許只有北醫六院(簡稱“神六”)的病友能有耐心從頭讀到尾了。但是寫作過程中,越來越覺得這樣太裝逼,太二了。決定還是按現在這個樣子,合在一起寫,淋漓而下,意盡而止。聽說2月14日也被定成了國際癲癇日,看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過程中發現,我一不留神,又把黃書寫成了情書,恰恰符合可以正式放到報紙標題的那個詞——“情色”。看來讀者群的確存在細分,《肉蒲團》服務于手淫,《不二》服務于意淫。
過程中發現,這本書的流傳很可能讓我多了一種精神和世俗摻雜的死法:被沒參透的佛教徒打死。這個世界,任何時候,參透的佛教徒都遠遠少于沒參透的。我甚至夢見,我被棍僧亂棍打死在中非的草原上,禿鷲就在天空飛,竟然一點也不害怕。夢里我聽見《金剛經》中的句子:“須菩提!于意云何?若人滿三千大千世界七寶,以用布施,是人所得福德,寧為多不?”須菩提言:“甚多,世尊!何以故?是福德即非福德性,是故如來說福德多。”“若復有人,于此經中受持,乃至四句偈等,為他人說,其福勝彼。何以故?須菩提!一切諸佛,及諸佛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法,皆從此經出。須菩提!所謂佛法者,即非佛法。”嘿嘿,其福勝彼,來吧來吧,小寶貝。
過程中發現,編故事,其實不難,難的還是杯子里的酒和藥和風骨,是否豐腴、溫暖、詭異、精細。
是為后記。
2009年1月至2011年1月
北京,香港,深圳,舊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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