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酒色山河文章
大片王朔
拉著箱子走過機場書報亭,瞥到2007年第四期的《三聯生活周刊》,王朔好大一張臉,側仰望虛空,占了封面的四分之三,視線躲都躲不過。《三聯生活周刊》是本雞賊雜志,從五塊一本到八塊,從半月刊到周刊,腳步扎實地圈眼球圈錢。但是,它和《財經》是少有的精耕細作的兩本北京雜志,“炮制雖煩必不敢省人工,品位雖貴必不敢減物力”,勉強在同仁堂的祖訓面前臉不紅。《三聯生活周刊》的封面故事尤其不取巧,聽常主刀的人說,寫起來殘人,和寫長篇小說一樣,治療精神病,導致陽痿。王朔同樣也是著名品牌,比《三聯生活周刊》的品牌創建得還早。“文革”之后,王朔和王小波兩個人平衡南方余華、蘇童、格非的陰濕文字,和美女下半身寫作、韓寒郭敬明大賣構成過去二十年來三大社會文化現象;和趙本山、郭德綱構成過去二十年來三大民間藝術大師。就個人而言,我認為王朔有氣質,華文出版社出的四本《王朔文集》,我讀完了前兩本,第三本讀不下去,第四本是垃圾。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的《紅樓夢》,我讀完了上中兩冊,下冊讀不下去,說不好是不是垃圾。三十歲之后,陌生人最常問我的三個問題,第一個,為什么念到博士之后不做婦科了?第二個,你的工作單位麥肯錫和麥當勞什么關系?第三個,你寫的東西和王朔和王小波有什么關系?我的標準答案是,第一,我不再熱愛婦女了;第二,麥肯錫和麥當勞都是源于美國的公司;第三,我和王朔和王小波都在北京長大,都用北方漢語碼字。
理由足夠了,掏錢買雜志,花時間,看。
連圖帶文字,二十二頁,飛機上一小時看完,腦子里浮現出關于王朔的三個關鍵詞:名利、轉身、精明。
名利亂神。有氣質的人,點正,一腳踩上塊西瓜皮,很快輝煌。長坂坡的趙云,挑滑車的高寵,青年王朔一年寫了上百萬字后,發現一個字可以掙十塊錢了,一個劇本可以賣一百萬了,在整個文學界、影視界乃至文化界可以入朝不趨、奏事不名、片兒鞋菜刀上殿了,不知道個人能力的上限在哪兒了,于是說不留神寫個《紅樓夢》,于是除了垃圾影視劇本之外,好久看不到他寫的東西了。還好沒說不留神寫個《史記》,否則《三聯生活周刊》封面上的特寫就更沒胡子了。
轉身困難。寫小說“噴”的是腦力和體力。寫小說的人,如果為了自己的精神健康,百分之一百該寫;如果為了記錄不能被其他方式記錄的人類經驗,百分之九十九不該寫。這百分之一該寫的人當中,百分之九十左右的人,就三到五毫升的刻骨銘心、三到五毫升的銷魂斷腸、三到五毫升的腦漿童尿,噴一二本書、三五十萬字,剛好。曹禺、錢鍾書、沈從文、凱魯亞克、芥川龍之介都是例子。之后,轉身,可以像曹禺那樣守節緘口,可以像錢鍾書那樣做《管錐編》之類瑣細縝密的學問,可以像沈從文那樣把對婦女的熱愛噴到對古代服飾的研究上,可以像凱魯亞克那樣飲酒嗑藥,可以像芥川龍之介那樣了斷。另外中氣足的百分之十,要充分了解自己,要順應自己的氣質,這和立功立德讀書游走嗑藥打架喝酒泡女明星去云南西藏聽古典音樂練瑜伽背《金剛經》信邪教都沒關系。氣質偏陽的,比如亨利·米勒、菲利浦·羅斯、海明威、王小波,就應該舉杯邀明月,死守爛打一個“我”。氣質偏陰的,比如勞倫斯、納博科夫、庫爾特·馮尼格,就該用小人之心小人之眼,臆想意淫一下“非我”。內心里,我一直期望看到好的漢語的有禪味的小說,本來寄希望于阿城,但是原計劃寫八王的阿城寫了三王之后,或許是名利害人,也去寫劇本了,或許是“言語里斷”,決定殺死文字,反正不寫小說了。到現在,還是《邊城》最靠譜,還是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的《千只鶴》《名人》更接近。王朔是個氣質偏陽的人,這次轉身,聽吆喝,仿佛是要探討時間,涉及生物堿,把自己和眾生往高層次帶。我覺著,難。
精明滿溢。青年王朔到了中年王朔,沒變的是他氣質里的精明。那是一種北京街面上的精明,屬于天資加幼功,過了十來歲,基本學不來,相比劉邦和朱元璋的那種精明,小些,溫柔些,局限些,和韋小寶的類似。相比江浙滬一帶的精明,大些,隱蔽些,明快決斷些。所以估計新書出來,王朔不會像余華宣傳《兄弟》一樣,是媒體就見,是書城就支張桌子去簽售。中年王朔上了《三聯生活周刊》,洋洋灑灑二十多頁,讀上去像聽道行高的國企領導講話,螳螂形意八卦太極,三四個小時,表面看毫無結構章法,其實該點到的都點到了,該埋的伏筆都埋了,表面看鋒利狷狂,其實不該得罪的都沒得罪,不該說的一句都沒說。中年王朔罵的不是半截入土的就是正在發育的。被罵的半截入土的,念過大學本科都能看出是垃圾;被罵的正在發育的,仔細挑選,想扒拉出來半個二十六歲寫出《妻妾成群》的蘇童,都不可能。
拿著這期沒開苞的《三聯生活周刊》上飛機,我心理陰暗地期望,又有裸奔的可看了,街上圍了這么多人,應該好看。擠進人堆一看,又有負責燈光的,又有負責錄音的,還有維持秩序的,裸奔的穿著金褲頭,戴著金面罩,原來又是個拍大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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