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的《三絕句》與《夔州歌》

對盛唐王昌齡、王維、李白及中、晚唐李益、劉禹錫、杜牧、李商隱的絕句，歷代詩評家眾口交譽，極少異議；對杜甫（字子美，712—770）的絕句，則眾議紛紜，貶多于褒。管世銘在《讀雪山房唐詩鈔·七絕凡例》中云：“少陵絕句，《逢李龜年》一首而外，皆不能工。”沈德潛在《唐詩別裁集·凡例》中云：“唐人詩，無論大家、名家，不能諸體兼善，如少陵絕句少唱嘆之音。”胡應麟甚至在《詩藪》中云：“子美于絕句無所解，不必法也。”

這是因為：絕句以風神綿邈、空靈蘊藉見美，而杜甫的絕句大多以直、實、重為其藝術特色。直、實、重本非缺點，但見之于絕句，則不免與多數詩評家對絕句這一體裁的審美要求相背離。而且，就絕句而言，更忌過直、過實、過重而流為淺直、板實、滯重。杜甫的絕句觸此禁忌的，為數不少。如其《承聞河北諸道節度入朝，歡喜口號絕句十二首》之一“祿山作逆降天誅，更有思明亦已無，洶洶人寰猶不定，時時戰斗欲何須”，實不免因過直、過實而失之淺露，不能不說是失敗的例子。又如其《解悶十二首》的末首“側生野岸及江浦，不熟丹宮滿玉壺，云壑布衣鮐背死，勞人害馬翠眉須”，寫唐玄宗為楊貴妃嗜食荔枝而以快馬遠道傳馳入宮的事。詩的一開頭直接從荔枝起意下筆，接著以毫無含蓄的直筆指斥此事之“勞人害馬”，意盡句中。

試以之與杜牧的《過華清宮三首》之一相對照。杜牧詩“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則空際落想，遠處著墨，以超脫委婉之筆從華清宮景色寫來，引出“一騎紅塵”，進而寓諷諭于“妃子笑”、“荔枝來”六字中，在篇外留下耐人尋味的不盡之意。兩詩相較，高下自見。從總體看，杜甫的絕句，失多于得。這是不必為賢者諱的。

在杜甫的絕句中，也有少數一反其直、實、重的特色而以風神綿邈、空靈蘊藉見美的篇什，如《贈花卿》、《江南逢李龜年》等；但是，看杜甫絕句的成就不應主要從這方面著眼。主要的著眼點應放在他的那些以直、實、重的風貌出現而又取得成功的篇章。任何一種文學形式的美學領域總有擴展的馀地；與絕句這一體裁相適應的審美尺度也不是不可以有所突破的。下面是杜甫為絕句之美開拓了新天地的《三絕句》：

前年渝州殺刺史，今年開州殺刺史。

群盜相隨劇虎狼，食人更肯留妻子？

二十一家同入蜀，惟殘一人出駱谷。

自說二女嚙臂時，回頭卻向秦云哭。

殿前兵馬雖饒雄，縱暴略與羌渾同。

聞道殺人漢水上，婦女多在官軍中。

這組詩是杜甫于唐代宗永泰元年（765）居雲安（今重慶雲陽）時作。第一首寫渝州（今重慶市）、開州（今四川開縣）相繼被盜匪侵擾、兩州長官被殺、人民也慘遭殺戮的事。詩的前半首中連用了兩個語氣急促的重疊句，顯示事態的嚴重，也表達出詩情的激動、強烈；后半首以極度憤怒的感情和語言，傾瀉了對這幫兇惡甚于虎狼的盜匪的痛恨。第三首詩則把筆鋒直指當時由宦官統領入蜀的禁衛軍。前半首指斥其本是入蜀平亂，而與入侵的黨項羌、吐谷渾同樣無惡不作；后半首更以“殺人漢水上”與“婦女多在官軍中”的事實，有力地揭露其殘殺人民、擄掠婦女的暴行。這兩首詩，力重千鈞，注入的是詩人嫉惡如仇的激情。而兩詩間的第二首詩，卻令讀者看到另一種感情色彩。詩中所傾注的是對那些流離失所、展轉死于溝壑的難民的同情。當時黨項羌、吐蕃、吐谷渾不斷入侵，隴右、關中人民多逃難入蜀。詩篇通過一個幸存者回望家鄉、聲淚俱下的陳述，展示了一幅與親生二女嚙臂相別、骨肉分離的慘絕人寰的流民圖。

楊倫在《杜詩鏡詮》中稱這組詩“筆力橫絕”，并云：“此等絕句，亦非他人所有。”在盛唐王昌齡、王維、李白諸人的絕句中，確實看不到如此沉重有力，如此撼人心靈的以新貌、變調出現的篇章。

杜甫在代宗大歷元年（766）居夔州（今重慶奉節）時寫了一組詠當地山川、風物、古跡的《夔州歌十絕句》。下面是第一首：

中巴之東巴東山，江水開辟流其間。

白帝高為三峽鎮，瞿塘險過百牢關。

詩篇顯示的也是一種獨特的風格美。李東陽在《懷麓堂詩話》中稱杜甫的絕句“跌宕奇古，超出詩人蹊徑”，高步瀛在《唐宋詩舉要》中稱杜甫在絕句方面“有時遁為瘦硬牙杈，別饒風韻”，都是指這類絕句而言。這首詩寫長江三峽。次句中的“開辟”兩字，多數注家釋為“開天辟地”，意謂開天辟地以來江水即流于巴東群山間；有人還舉杜詩“開辟多天險”、“岸疏開辟水”、“魚尤開辟有”諸句為證。但鄧魁英、聶石樵選注的《杜甫選集》則謂此句意為“江水開辟，巫山中斷，江水奔流其間”。與這首詩可對照閱讀的有李白的《早發白帝城》：“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兩詩都是寫三峽景物，而李詩以明快奔放取勝，杜詩則以瘦勁奇崛見長，一輕一重，迥異其趣，卻分別從不同方面給人以美感。這兩種不同的美是不能互代、也不應偏廢的。

下面是《夔州歌十絕句》的第四、第七、第九首：

赤甲白鹽俱刺天，閭閻繚繞接山巔。

楓林橘樹丹青合，復道重樓錦繡懸。

蜀麻吳鹽自古通，萬斛之舟行若風。

長年三老長歌里，白晝攤錢高浪中。

武侯祠堂不可忘，中有松柏參天長。

干戈滿地客愁破，云日如火炎天涼。

“赤甲白鹽”一首寫：夔州城東北的赤甲山與城東的白鹽山高刺藍天；兩山上楓林橘樹，紅綠相間；沿山民居錯落，盤旋而上，直至山巔，望中的復道重樓，有如錦繡之高懸。浦起龍在《讀杜心解》中贊云：“詩可作畫。”“蜀麻吳鹽”一首的前兩句寫吳、蜀兩地自古商貿往來，互通有無，以及三峽中貨船行駛之速。后兩句中的“長（zhǎnɡ）年三老”指梢公，“攤錢”即賭錢。兩句寫在江險浪急中，船上梢公歌聲起伏、商客賭錢行樂的景象。末句，錢謙益的《錢注杜詩》引《江鄰幾雜志》作“白馬灘前高浪中”，亦佳。“武侯祠堂”一首寫夔州的孔明廟。詩的首句寫諸葛亮的功德不可或忘；次句可與杜集中也是寫此廟的《古柏行》“孔明廟前有古柏，柯如青銅根如石，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四句參讀。詩的第三句承首句，謂在此干戈滿地、兵連禍結之時，遠離故園，作客蜀中，只有置身于此氣象肅穆的祠堂內才能暫破羈旅之愁；第四句承次句，謂在此云日如火、酷暑惱人之際，只有置身于此參天松柏的濃陰下才能暫消炎熱之苦。楊倫《杜詩鏡詮》在這首詩下引李子德評語云：“此等直自作開山手，于三唐絕句，另為一種。”

杜甫的這些詩以獨特的藝術風貌突破了固有的對絕句的審美尺度，在生澀拙重中給人異乎尋常的美感。這一類篇章為盛唐絕句增添了異彩，帶來了變化。黃子雲在《野鴻詩的》中云：“龍標、供奉，擅場一時，美則美矣，微嫌有窠臼。……浣花深悉此弊，一掃而新之。”曾緘在《讀杜詩七言絕句散記》中云：“自有杜而后，盛唐之七言絕句始盡其變。使盛唐只有王、李一派之絕句，而無此老崛起其間，則不成其為盛唐矣。”應當說，盡管杜甫的絕句就總體而言不能與王昌齡、李白并駕，只能稱為新聲、變調，但在王、李外又有杜甫別樹一幟，就為絕句的發展帶來了新的活力。這正是盛唐絕句的繁榮景象的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