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恨歌

【題解】

本篇選自《白居易詩集校注》卷十二。

白居易（772—846），字樂天，晚年號香山居士。其先太原（今山西太原市西南）人，后遷居下邽（今陜西渭南北）。唐代詩人。貞元進士，授秘書省校書郎。元和間任左拾遺，因上書言事，遭權貴忌恨，貶江州司馬。長慶間任杭州刺史，寶歷初任蘇州刺史，后官至刑部尚書。其詩文較著，與元稹友誼甚篤，并稱“元白”。晚年與劉禹錫唱和甚多，人稱“劉白”。有《白氏長慶集》。今注本有謝思煒《白居易詩集校注》三十七卷。

《長恨歌》取材于唐玄宗與楊貴妃的愛情故事。元和元年冬，白居易以校書郎任盩厔（今陜西周至縣）尉。一日與友人陳鴻、王質夫游覽馬嵬驛附近的游仙寺，話及此事始末，相與感嘆。席間，王質夫鼓勵白居易“試為歌之”。于是，白居易作《長恨歌》。詩用樂府歌行體，時稱“元和體”。同時，陳鴻也寫了一篇《長恨歌傳》。

漢皇重色思傾國（1），御宇多年求不得（2）。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3）。春寒賜浴華清池（4），溫泉水滑洗凝脂（5）。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云鬢花顏金步搖（6），芙蓉帳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承歡侍宴無閑暇，春從春游夜專夜。后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金屋妝成嬌侍夜，玉樓宴罷醉和春。姊妹弟兄皆列土（7），可憐光彩生門戶。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驪宮高處入青云（8），仙樂風飄處處聞。緩歌慢舞凝絲竹，盡日君王看不足。漁陽鞞鼓動地來（9），驚破霓裳羽衣曲（10）。九重城闕煙塵生（11），千乘萬騎西南行。翠華搖搖行復止（12），西出都門百馀里。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13）。花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14）。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黃埃散漫風蕭索，云棧縈紆登劍閣（15）。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無光日色薄。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天旋日轉回龍馭（16），到此躊躇不能去。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顏空死處。君臣相顧盡沾衣，東望都門信馬歸。歸來池苑皆依舊，太液芙蓉未央柳（17）。芙蓉如面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春風桃李花開夜，秋雨梧桐葉落時。西宮南苑多秋草（18），宮葉滿階紅不掃。梨園弟子白發新（19），椒房阿監青娥老（20）。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臨邛道士鴻都客（21），能以精誠致魂魄。為感君王輾轉思，遂教方士殷勤覓。排空馭氣奔如電，升天入地求之遍。上窮碧落下黃泉（22），兩處茫茫皆不見。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樓閣玲瓏五云起，其中綽約多仙子。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膚花貌參差是（23）。金闕西廂叩玉扃（24），轉教小玉報雙成（25）。聞道漢家天子使，九華帳里夢魂驚（26）。攬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銀屏邐迤開（27）。云鬢半偏新睡覺，花冠不整下堂來。風吹仙袂飄飖舉，猶似霓裳羽衣舞。玉容寂寞淚闌干（28），梨花一枝春帶雨。含情凝睇謝君王，一別音容兩眇茫。昭陽殿里恩愛絕（29），蓬萊宮中日月長（30）。回頭下望人寰處，不見長安見塵霧。唯將舊物表深情，鈿合金釵寄將去（31）。釵留一股合一扇，釵擘黃金合分鈿（32）。但令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臨別殷勤重寄詞（33），詞中有誓兩心知。七月七日長生殿（34），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愿作比翼鳥（35），在地愿為連理枝（36）。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注釋】

（1）漢皇：本指漢武帝，此借指唐玄宗李隆基。傾國：絕代美女。漢武帝寵幸李夫人，未入宮前，其兄李延年對漢武帝唱的歌辭中有“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的話，引起武帝興趣。后即用“傾國傾城”作為美女的代稱。（2）御宇：駕御宇內。即統治天下。（3）六宮粉黛：指宮中所有嬪妃。（4）華清池：在今陜西西安臨潼驪山下。唐貞觀十八年建湯泉宮，咸亨時改名溫泉宮，天寶六載擴建后改名華清宮。溫泉池也改名華清池。（5）凝脂：形容皮膚白嫩潤滑。（6）金步搖：一種金首飾。用金銀絲盤成花之形狀，上面綴著垂珠之類，插于發鬢，走路時搖曳生姿。（7）列土：裂土。指分封土地。楊玉環被冊封貴妃后，家族沾光受寵。她的大姐封韓國夫人，三姐封虢國夫人，八姐封秦國夫人，堂兄楊铦官鴻臚卿，楊锜官侍御史，楊釗賜名國忠，官右丞相。（8）驪宮：即華清宮，因在驪山下，故稱。（9）漁陽：即薊州。天寶元年改為漁陽郡，治所在今天津薊縣，當時屬于范陽節度史安祿山的轄區。鞞（pí）鼓：又作“顰鼓”。古代軍用的樂鼓。“漁陽鞞鼓”借指安祿山反叛。（10）霓裳羽衣曲：舞曲名。本名“婆羅門”，是西域樂舞的一種。據說為唐開元年間西涼節度使楊敬述所獻，經唐玄宗潤色并制作歌辭，改用此名。樂曲著意表現虛無縹緲的仙境和仙女形象。天寶后曲調失傳。（11）九重城闕：九重門的京城。此指長安。（12）翠華：用翠鳥羽毛裝飾的旗幟，代指皇帝儀仗。（13）宛轉蛾眉：形容美人臨死前哀怨纏綿的樣子。這里指楊貴妃。玄宗西逃至距長安百余里的馬嵬驛（今陜西興平），禁衛軍發難，不再前行，請誅楊國忠、楊玉環兄妹以平民怨。玄宗為保自身，只得照辦。（14）花鈿二句：意謂花鈿、翠翹、金雀、玉搔頭都散亂地丟棄在地上，無人收拾。花鈿，用金翠珠寶等制成的花朵形首飾。翠翹、金雀，都是釵名。玉搔頭，玉簪。（15）劍閣：又稱劍門關，在今四川劍閣縣東北，是由秦入蜀的要道。此地群山如劍，峭壁中斷處，兩山對峙如門。諸葛亮相蜀時，鑿石駕凌空棧道以通行。（16）天旋日轉：指時局好轉。肅宗至德二年十月，郭子儀軍收復長安，肅宗派太師韋見素迎玄宗于蜀郡。回龍馭：皇帝的車駕歸來。（17）太液：漢宮中有太液池。未央：漢有未央宮。此皆借指唐長安皇宮。（18）西宮南苑：西宮，太極宮。南苑，興慶宮。（19）梨園弟子：指玄宗當年訓練的樂工舞女。梨園：唐玄宗時宮中教習音樂的機構，隨時應詔表演，號稱“皇帝梨園弟子”。（20）椒房：后妃居住之所。因以花椒和泥抹墻，故稱。阿監：宮中的侍從女官。青娥：年輕的宮女。（21）臨邛（qióng）道士鴻都客：意謂有個從臨邛來長安的道士。臨邛，今四川邛崍市。鴻都，東漢時皇家藏書之所。稱道士為鴻都客，是美稱他為博學之士。（22）碧落：道教以稱天界。（23）參差（cēn cī）：這里是仿佛的意思。（24）金闕：金碧輝煌的神仙宮闕。扃（jiōng）：門環。代門戶。（25）小玉：吳王夫差女。雙成：傳說中西王母的侍女。這里皆借指楊貴妃在仙山的侍女。（26）九華帳：繡飾華美的帳子。九華，重重花飾的圖案。（27）珠箔：珠簾。銀屏：飾銀的屏風。邐迤（lǐ yǐ）：連續不斷貌。（28）闌干：縱橫貌。這里形容淚痕滿面。（29）昭陽殿：漢成帝寵妃趙飛燕的寢宮。此借指楊貴妃住過的宮殿。（30）蓬萊宮：傳說中的海上仙山。這里指貴妃在仙山的居所。（31）鈿合：鑲嵌金銀珠寶的首飾盒子。以鈿合、金釵作為兩人定情信物。（32）釵留二句：把金釵、鈿合分成兩半，自留一半。擘，分開。合分鈿：將鈿盒分成兩爿。（33）重：鄭重。（34）長生殿：在驪山華清宮內，天寶元年十月造。這里可能是指楊貴妃在華清宮的寢殿。（35）比翼鳥：傳說中的鳥名。雌雄并列才飛。常用以比喻夫婦。（36）連理枝：兩棵樹的枝干連生在一起。比喻情侶相愛，永不分離。

【導讀】

《長恨歌》描寫了唐玄宗與楊貴妃之間的愛情悲劇。“長恨”是詩歌的主題，恨在何處？一個皇帝竟無法保全心愛的女子，馬嵬兵變，生死離別，昔日共聚的時光是多么美妙，分離之后的寂寞悲傷也就可想而知了。而唐玄宗本人，既是悲劇的承受者，又是悲劇的制造者。全詩通過精巧獨特的藝術構思，講述了一個哀婉動人的愛情故事，準確把握了人物個性，融敘事、寫景、抒情于一體，塑造了唐玄宗、楊貴妃這兩個有血有肉、栩栩如生的藝術形象。格調婉轉纏綿、凄艷動人。

全詩可分五個部分。第一部分從開頭到“不重生男重生女”。開頭六句，敘寫楊玉環被選入宮。接下來，作者從不同的角度寫唐玄宗對楊貴妃的寵愛。既有“賜浴”、“侍宴”、“三千寵愛在一身”的人之常情，也有“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的失度荒唐，還有“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的藝術夸張。第二部分寫安祿山起兵后玄宗君臣逃奔西蜀，楊貴妃被絞死的經過。“花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寫他們在馬嵬坡生離死別的一幕。“六軍不發”，要求處死楊貴妃，是憤于唐玄宗迷戀女色，禍國殃民。楊貴妃的死，在整個故事中，是一個關鍵的情節，在這之后，他們的愛情才成為悲劇。第三部分，寫唐玄宗對楊貴妃的思念。“歸來池苑皆依舊，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白日里，看到太液池的芙蓉和未央池的柳就想到楊貴妃的容顏，景物依舊，人卻不在了，禁不住潸然淚下。“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寫夜間唐玄宗被情思縈繞久久不能入睡的情景。正由于詩人把人物的感情渲染到這樣的程度，后面仙境的出現，便給人一種真實感。第四部分寫道士幫唐玄宗到仙山尋找楊貴妃。詩人用聯想與想象，上天入地尋找，終于在虛無縹緲的仙山找到了楊貴妃，讓她以“花冠不整下堂來”、“梨花一枝春帶雨”的形象，殷勤迎接“漢家”的使者。第五部分，寫楊貴妃的話，極言生離死別之恨難消。“唯將舊物表深情，鈿合金釵寄將去”，楊貴妃托物寄詞，又鄭重地重申前誓，照應玄宗對她的思念，進一步深化、渲染“長恨”的主題。結尾“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點明題旨，把李楊愛情悲劇表現得淋漓盡致。

《長恨歌》就是歌“長恨”，“長恨”是詩歌的主題，故事的焦點。而“恨”什么，為什么要“長恨”，詩人不是直接鋪敘、抒寫出來，而是通過他筆下詩化的故事，一層一層地展示給讀者，讓人們自己去揣摩，去回味，去感受。詩歌開卷第一句：“漢皇重色思傾國”，詩人用極其省儉的語言，敘述了安史之亂前，唐玄宗如何重色、求色，終于得到了“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的楊貴妃。描寫了楊貴妃的美貌、嬌媚，進宮后得寵，不但自己“新承恩澤”，而且“姊妹弟兄皆列土”。反復渲染唐玄宗得貴妃以后，在宮中如何耽于聲色。所有這些，就釀成了安史之亂。但《長恨歌》留給讀者的，主要不是“懲尤物，窒亂階，垂于將來”（陳鴻《長恨歌傳》）的道德教訓，而是婉轉動人、刻骨銘心的愛情悲歌。這恐怕是它千百年來吸引讀者的魅力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