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學·唐詩學的形成期(兩宋金元)
宋代是唐詩學發展史上的重要奠基時期,唐詩研究在這一期間出現了質的飛躍,應予足夠的重視。不過為實現這一飛躍,事先也經歷了漫長的準備過程。
北宋開國,承五代動亂之余,文物凋喪,卷帙墜散。宋人要研究唐詩,必須從輯佚理舊的工作入手。例如杜甫的集子,《舊唐書》本傳記載,原有六十卷之多,后來亡逸甚眾,至晚唐五代間,主要靠一種六卷本的小集行世。宋初雖尚有幾種抄本留存,而編次紊亂,缺漏嚴重,傳布也極不方便。北宋人整理杜詩的,先后有孫僅、劉敞、蘇舜卿、王洙、王安石諸家。到仁宗嘉祐年間,王淇等人再就王洙所編二十卷本重加校核,雕板印行,這才有了杜集最早的定本,為后人研究提供了基礎。再看韓愈的集子,長期流傳中散失不多,似乎比杜甫幸運。但五代宋初駢文盛行,韓集受到冷落,傳世的幾種抄本,訛奪零亂,脫略顛倒,幾不可讀。經穆修以二十余年心力整理、???,集資刊行數百部,方始得到流播,對北宋詩文復古運動起了巨大的推動作用。杜甫、韓愈是宋人最推重的唐代作家,其作品的收集、整理尚需經過這樣的周折,其他詩人可想而知。而宋人在唐詩的輯校上投入相當精力,更利用印刷術的普及予以刊布(傳至今日的唐詩別集多淵源于宋本),這不僅為保存資料作出了貢獻,也給唐詩研究開拓了新的領域。
整理唐人別集的同時,北宋還編纂了幾種重要的詩文總集。李昉等修撰的《文苑英華》,是大型詩文合刊,錄詩一百八十卷,起自南朝梁末,迄于五代,匯存了相當豐富的唐人詩歌資料。姚鉉選《唐文粹》,錄詩僅九卷,而能自出手眼,獨倡古調,得宋代詩文復古風氣之先。稍后,王安石編《唐百家詩選》二十卷,選錄一百零四家詩一千二百四十六首,盡管所選篇章未愜人意,而取材廣泛,仍不失為有影響的唐詩選本;擇存中晚唐人詩作居多,亦足以窺見有宋一代的趣尚。
宋人在唐詩研究方面的業績,還表現于詩話的制作。詩話之為體,集紀事與品評于一身,可用于嚴肅的考據和理論探討,亦可雜記逸聞瑣語,以資談笑,加以采取分條札錄,長短咸宜,靈活機動,無施不可,所以在宋以后得到了普遍的應用,成為古代詩歌評論的常見形式。宋人于序跋、書信、論詩詩等傳統批評式樣外,有了詩話這樣一種專門用于談詩說世的文字工具,在詩歌研究上自然得力甚多。宋代詩學特別發達,這也是一個不可忽視的條件。當然,由于北宋的詩話方從筆記體裁脫胎而出,述事的成分大于品評(這從匯集北宋人詩話的阮閱《詩話總龜》和胡仔《苕溪漁隱叢話》里均有明顯反映),不免限制了它的理論深度。不過其中也不乏精到的評議。如歐陽修《六一詩話》引嚴維“柳塘春水漫,花塢夕陽遲”、溫庭筠“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諸詩句,以說明詩家能事在于“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的道理。范溫《潛溪詩眼》舉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為例,闡釋文章須講求“法度”、“布置”的原則。葉夢得《石林詩話》亦引杜詩“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與晚唐人詩相比較,證明詩語固當“自有天然工妙,雖巧而不見刻削之痕”。這些意見都足以發人省悟,亦有助于了解唐詩的藝術。但從唐詩研究的總體要求來看,這時期的詩論也仍然缺少那種戰略性的思考,它們不去著力探討唐詩的性能、價值和內在規律,而滿足于一枝一葉地論述唐人作詩的方法與技巧,尤其注重詩歌用語“出處”的考釋。這跟北宋詩壇上以蘇軾、黃庭堅為正宗的崇才學、尚法度的詩風,顯然是分不開的。
宋室南渡以后,家國之變一時給予士夫文人以巨大的沖激,回蕩于文苑,便是對于“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 (嚴羽 《滄浪詩話·詩辨》)的江西詩派的反撥。人們迫切希望擺脫原有的程式,打開新的創作路子,于是唐詩被作為一種與“本朝人詩”相對立的傳統提了出來,重新加以認識和學習。這時候再談論唐人詩,已不僅著眼于它的煉字造句、用事作意,而更欲深入究明其根本,找出唐詩之為唐詩的精神所在。因而,唐詩研究也就正式上升到了理論概括的階段。
在這方面首開風氣的,當推南宋初年的張戒。他在《歲寒堂詩話》中將歷來的詩歌分成五等,指出:“國朝諸人詩為一等,唐人詩為一等,六朝詩為一等,陶、阮、建安七子、兩漢為一等,風、騷為一等。學者須以此參究,盈科而后進可也?!庇终f:“自漢魏以來,詩妙于子建,成于李、杜,而壞于蘇、黃?!K、黃習氣凈盡,始可以論唐人詩;唐人聲律習氣凈盡,始可以論六朝詩;鐫刻之習氣凈盡,始可以論曹、劉、李、杜詩。”張戒推崇李、杜詩,主要是從儒家“詩言志”的觀點上立論的,雖也多少觸及唐詩講“興寄”的要求,還不能算是確切地把握住了唐詩的美學特點;他把唐人“聲律”當作一種不良的習氣,主張去除凈盡,也顯示出保守、復古的思想立場。但他明確地劃分了唐詩與宋詩的界限,認定唐人詩自為一等,有著和其他時代、其他品類詩歌不同的質性,就能促使人們去認真探求唐詩的獨特范疇。進而揭示唐詩的真面目。
自張戒發難之后,公開批評宋詩流弊、轉趨唐人的傾向,便日益滋長起來。如楊萬里稱賞晚唐詩的“詩味”與精工(見《頤庵詩稿序》、《唐李推官披沙集序》諸篇),陸游譏刺江西詩的 “琢雕”和 “奇險”(其《讀近人詩》中有“琢雕自是文章病,奇險尤傷氣骨多”之語),朱熹辨析蘇、黃與唐人詩的異同(見《清邃閣論詩》各則),葉適為“永嘉四靈”的復倡唐音作鼓吹(參看《水心文集》中的《徐斯遠文集序》、《徐道暉墓志銘》等),下而及于姜夔、戴復古、劉克莊、趙汝回諸人,都發表過類似的言論。不過這些人中間的大多數,或則一味傾心晚唐,或則更擬超軼唐代而上追漢魏,并沒有把目標集中于唐詩整體及其核心——盛唐詩歌上,自難免使他們探究唐詩的眼光受到局束。能夠打破這種種拘限,真正將唐詩的傳統予以發揚光大的,不能不數到 《滄浪詩話》 的作者嚴羽。
嚴羽論詩,以師法盛唐為主旨,由此出發,述及有關唐詩的一系列根本性問題。首先,他將漢魏以至唐宋間的詩歌區別為四個類型,從相互比較中闡明了唐詩的特質?!稖胬嗽娫挕ぴ娫u》中說:“南朝人尚詞而病于理;本朝人尚理而病于意興;唐人尚意興而理在其中;漢魏之詩,詞理意興,無跡可求?!彼选吧幸馀d”作為唐詩的本質特征,指示人們從詩中去追索、領略那種“透徹玲瓏,不可湊泊”、“言有盡而意無窮”的美學境界,雖然偏于就詩歌藝術著眼,倒確實抓住了唐詩美學品格的一個主要方面,從而鮮明地樹立起唐詩之為唐詩的基本觀念。這在唐詩研究史上,是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其次,嚴羽對唐詩本身的流衍變化作了全面的考察,初步劃分出唐初、盛唐、大歷、元和、晚唐五種體式,實即唐詩演進的五個階段。這比司空圖原先的概述要明確得多了,不僅可以看作唐詩分期的肇始,也直接成為后來長期沿用的“四唐說”的先導。在五種體式之中,嚴羽特別推崇的是盛唐詩(尤以李白、杜甫為宗主),他認為這一時期的詩作,最能體現他的“唯在興趣”的美學理想,也最能代表古典詩歌的藝術成就。他把“盛唐”與“漢魏”并列為值得人們效法的“第一義”的詩歌,而細究其用心,宗趣似仍側重在盛唐一邊?!对姳妗芬徽略跉v敘詩歌源流高下之后,得出“推原漢魏以來,而截然謂當以盛唐為法”的結論,就透露了他的這一意向。另據清人朱霞所撰《嚴羽傳》的記載,嚴羽“論詩推盛唐,謂后之過高者多法漢魏,而蔑視盛唐,不知詩之眾體至唐始備,唐之不能為漢魏,猶漢魏之不能為唐也。因言古制有可以行之三代,而不可行于后世者,非三代之制不善也,時不同也,詩亦若是已耳”。雖沒有明顯貶抑漢魏,而承認唐詩較之漢魏有所進化,至盛唐達到詩歌發展史上的高峰,意思是很清楚的。這種宗盛唐或宗唐的論調,又構成了后世唐詩學的主導傾向??傊?,《滄浪詩話》對唐詩的特點、分期、歷史地位等若干重大問題作出了明確的總結和歸納 (更不用說其中多有對具體詩人的藝術風格的精到評析),初步形成了一種理論學說。面對這一學說,我們可以斷言,唐詩研究作為一門獨立的學科——唐詩學,經過長時期的醞釀和探索,終于獲得了誕生,而嚴羽便成為這門學科的奠基人。
當然,嚴羽的理論也不是沒有缺陷的,偏重藝術和趨向復古是其兩大要害。我們以前說過,唐詩作為一種多要素的復合體,風骨、興寄、聲律、文辭、興象、韻味諸成分的統一,是不可或缺的條件。嚴羽卻把“尚意興”或“唯在興趣”說成是唐詩或盛唐詩歌的根本特點,片面強調和突出那種“羚羊掛角,無跡可求”的藝術境界,甚至夸張到“不涉理路,不落言筌”、“一味妙悟而已”的程度,這就把唐詩的質性引向了虛幻空靈,造成詩歌審美意境與時代生活、詩人懷抱、題材內容、語言技巧諸方面的脫節。后來的唐詩學研究盡管在體制、聲律、文辭的講求上有所彌補和精進,而大多存在著就藝術談藝術的偏頗,跟唐人原本注重風骨與興寄的精神有了距離,嚴羽是不能辭其咎的。另外,嚴羽的文學發展觀上也存在著較大的弱點。他固然在一定的范圍內認可詩歌現象的與時俱變,但同時又為這一歷史的進化設置了極限,盛唐高峰就成了仰望難及、不可逾越的障礙。在他看來,詩歌的演進于盛唐進入盡善盡美的境地,以后再要有所變異,只能是逐步退化,一代不如一代。所以他要大聲疾呼地抨擊時下風氣,給詩歌創作指出回歸盛唐的“向上一路”,這便是他的詩學理論的全部歸結點。這樣一來,歷史的總結便又轉化為偶像的膜拜,復古思潮籠罩了古典唐詩學的整個行程,嚴羽也應該是始作俑者。因此,無論就理論工作的建樹或缺失而言,嚴羽所處的南宋時期,在唐詩學發展史上均占有關鍵性的位置,它奠定了這門學科日后行進的路線。
還需提及的是,南宋時期唐詩研究的成果,并不限于理論上的概括。有關唐人別集的輯補、???、編年、箋注等工作,在這期間有了更大的進展,尤其是對杜甫、韓愈兩家集子下的工夫最多,一時號稱“千家注杜”、“五百家注韓”。南宋也出現了好幾種大型詩歌總集,如趙孟奎輯《分門纂類唐歌詩》一百卷(今存十一卷),收一千三百五十三家詩四萬零七百五十一首,錄詩數量已接近后來的《全唐詩》;郭茂倩《樂府詩集》匯編上古至唐末五代樂府歌詞和謠詞,其中半數以上為唐人樂府詩;洪邁《萬首唐人絕句》輯錄有唐一代絕句近萬首,雖不免誤收重出,仍不失集大成的意義。選本方面,趙師秀的《眾妙集》、《二妙集》多收王維、孟浩然、劉長卿、“大歷十才子”以至賈島、姚合一派的詩歌,意象狹小,反映著“永嘉四靈”的藝術趣味;方回《瀛奎律髓》在“一祖三宗”的旗號下通選唐宋兩代律詩,以生澀瘦硬為勝境,昭示了江西詩學的門徑;而周弼《三體詩法》于五律、七律、七絕三種體裁中,大講虛實起結的法式,則又體現了晚宋詩家習尚近體、講求法度的共同風氣。此外,計有功撰《唐詩紀事》,載錄一千一百五十位詩人的作品及有關事跡與品評,可謂現存最早的一部唐詩研究專著,也是本時期的重要收獲之一。
再來看與南宋相對峙的金朝,詩學發達狀況稍遜,而亦有自己的特色。大體說來,南宋詩壇多承受黃庭堅的余緒,江西詩派的勢力一直延續到宋末未曾消歇,而金代詩論家如趙秉文、王若虛、元好問等,則不同程度上接受了蘇軾的影響,注重“自得”與“天成”,尤不滿于江西詩派的刻削求工。所以宋人多蘇、黃并稱,而金人常崇蘇抑黃;宋人喜將杜甫等唐代名家說成江西詩派的前驅,金人則強調指出兩者的差異。就唐宋詩之間的關系來看,尊唐貶宋仍是金代詩論的主要傾向。然而,由于金人深受蘇軾詩風的影響,他們在推崇唐代詩歌時,并不像嚴羽那樣一味宗尚盛唐或“永嘉四靈”的徑趨晚唐,卻是對于韓愈、白居易之類中唐詩人頗致好評。王若虛《滹南詩話》談到:“樂天之詩,情致曲盡,入人肝脾,隨物賦形,所在充滿,殆與元氣相侔。至長韻大篇,動數百千言,而順適愜當,句句如一,無爭張牽強之態,此豈拈斷吟須、悲鳴口吻者之所能至哉!而世或以淺易輕之,蓋不足與言矣?!壁w秉文《答李天英書》則云:“嘗謂古人之詩,各得其一偏,又多其性之似者。若陶淵明、謝靈運、韋蘇州、王維、柳子厚、白樂天得其沖淡,江淹、鮑明遠、李白、李賀得其峭峻,孟東野、賈浪仙又得其幽憂不平之氣。若老杜可謂兼之矣。然杜陵知詩之為詩,未知不詩之為詩。而韓愈又以古文之渾浩,溢而為詩,然后古今之變盡矣?!睂㈨n、白等人的詩歌藝術提到這樣的高度,與南宋詩壇上發揚唐風的言論,顯然是不同調的,它構成了唐詩學內部宗盛唐主流派以外的另一種傾向,為晚明以至清代宗宋派唐詩學的出現作了準備。這一時期較有影響的選本《唐詩鼓吹》,雖也多選中晚唐人律詩,而“大抵遒健宏敞,無宋末江湖、四靈瑣碎寒儉之習”(《四庫全書總目》總集類三《唐詩鼓吹》提要),正可以看作金代詩學的結晶。
延及元代,詩運不振。元人詩風近晚唐,持論則或高標盛唐,而究其實質,往往拾嚴羽等人之唾余,無多發明。至于流行一時的 《詩法家數》、《木天禁語》、《詩學禁臠》一類詩話著作,又大談詩格、詩法,瑣屑凡庸,仍是晚唐五代人的習氣。不過元朝在唐詩研究方面卻產生了兩部值得注意的專書,一是辛文房的《唐才子傳》,再一是楊士弘的《唐音》。前者敘寫了二百七十八位唐詩人的傳略 (附帶述及的另有一百二十人),并結合詩歌創作的品評和詩歌流變的論述,內容相當豐富,不僅匯集了許多寶貴的傳記、文學資料(當然也有采自傳聞的蕪雜不經之談),甚且可以看作整個唐代詩歌史的雛形。后者選錄了一百七十九位詩人的一千三百四十一首詩作,標以“始音”、“正音”、“遺響”的名目和初、盛、中、晚的分期,實際上是把嚴羽的理論觀點初步應用于選詩,成為唐詩“選學”上第一個以盛唐為宗主的選本。這兩部專著的出現,盡管在當時屬于“空谷足音”,卻表明唐詩的研究正在向縱深發展,唐詩學的高潮即將 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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