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圖存—明清之際的儒學·傅山·對理學弊誤的抉摘
理學的核心思想是“天理”論。傅山下了極大的功夫,察考先秦典籍,確定“理”字在古代的意義。他這樣做的目的,就是要從古人那里獲得理論根據,作為批評后世“鄙儒”的思想武器。他考察了《尚書》、《周禮》、《詩經》、《孟子》、《禮記》等儒家典籍,寫道:
“《書》為帝王治世之本,而不言‘理’字,惟《周官》則有‘燮理陰陽’一字。《詩》詠性情,而用‘理’字者,但‘乃疆乃理’之類三、四見,皆不作道理之理用,豈古人不知有此字耶? 看《孟子》‘理義說心’用‘理’字處,傻生動,何嘗口齦牙也?《禮記》則‘理’字多矣,亦不覺甚可厭人。”(《傅山手稿一束》,見《中國哲學》第十輯)
他考察了道家的典籍,認為“《老子》八十一章絕不及‘理’字。莊子,學《老》者,而用‘理’字率不甚著意”(《雜著錄》手稿)。他考察了法家韓非的著作,指出:“韓非曰:‘理者,成物之文也。’解‘理’字最明切矣。”(《傅山手稿一束》)他又著重考察了《周易》,最后得出結論說:
“唐虞之書無‘理’,而周始有‘理’,曰‘燮理’。‘理’,用之名,非其之名,后世之‘理’,皆其之也。其之而為其所其也。羲、文之《易》無‘理’,而孔子讀《易》始有‘理’,曰‘黃中通理’,曰‘暢’、曰‘發’,則其所謂‘理’者,如‘理蒸而屯泄也’,至于‘四支’,‘事業’,末也,亦非其之也。‘觀變陰陽以來,發揮剛柔而理于義’,亦非其之也。‘窮理盡性’,其之矣,而其之與后儒之其之異。”(《圣人為惡篇》)
傅山意謂:古人使用“理”字,皆作動詞,不作名詞。由于當時無科學的語法專用詞匯,傅山以“用”代動詞,取“發用”之意,以“其”代名詞,所以說“理,用之名,非其之名”。他認為,古人講“燮理”,“黃中通理”、“暢”、“發”皆作動詞,而后世之“理”,“皆其之”即皆作名詞。“其之而為其(后儒)所其”,即是說,名詞的意義乃后儒所加。“窮理盡性,其之矣”,這一“理”字雖作名詞使用,但與后儒所理解的意義不同。這樣,傅山就突破了宋儒引古為重、托圣人立言的理論防線。
宋明理學家習慣用理氣范疇來探討世界本原問題。對此,傅山說道:“老夫嘗謂氣在理先,氣蒸成始有理,山川、人物、草木、鳥獸、蟲魚皆然。若言理在氣先,但好聽耳,實無著落。”(《傅山手稿一束》)他認為,理只能是事物的文理、條理和秩序,它必附麗于事物而存在,而宋儒之理、懸空孤致,聽來玄妙,“實無著落”。這里,他指出了“理在氣先”觀點的虛妄性。
傅山說:“宋儒好纏理字,理本有義,好字而出自儒者之口,只覺其聲容俱可笑也。如《中庸注》‘性即理也’,亦可笑。其辭大有漏,然其竅則自《易·系》‘窮理盡性以至于命’來。似不背圣人之旨,不背則不背其字耳。圣人之所謂理者,圓備無漏,才落儒家之口,則疏直易尋之理可見。至于盤根錯節之理,則不可知矣。圣人‘窮理盡性’之言,全自上‘觀變于陰陽、發揮于剛柔’來。宋人之所謂理者,似能發明孟子‘性善’之義,以為依傍大頭顱,并不圓通四炤。理之有善有惡,猶乎性之有善有惡,不得謂理全無惡也。即樹木之理,根株枝節,而忽有糾拿雜糅之結,斤斧所不能施者,謂此中無理耶?”(同上)理學“性即理”的命題首先是由程頤提出的,其意義在于把先驗的道德本體和宇宙本體等同起來,以此來構架“天人一體”的理學體系。傅山認為,“其辭大有漏”,指出這一命題在邏輯上是不周延的。首先,宇宙間的事物是無窮盡的,圣人的態度是不以有所不知為恥,而宋儒則自命無所不知,偶有會心,便以為窮盡了宇宙之理。傅山批評說:“唯于理有未窮,故其知有不盡,不知其知果有能盡時乎? 圣人有所不知,則窮理之能事,斷非鄙儒小拘者所能顢頇欺人也。”(同上)其次,宋儒把天理論與性善論相溝通,認為理即善,善即理。傅山認為,這也是不周延的判斷。在他看來,性有善有惡,理也有善有惡,善有善之理,惡也有惡之理。這里,傅山批評了理學家執“理”自是、自欺欺人的獨斷性。
理學家自其創說之時,就發明了道統觀,謂自家學派“獨得孔孟之傳”,以此來排斥事功之學,爭取思想的正宗地位。以后,理學內部程朱、陸王兩派為了爭奪道統,又挑起無謂的門戶之爭,勢不兩立,如同水火。傅山對此十分蔑視,他說:“奴書生眼里著不得一個人,自以為尊崇圣道,益自見其狹小耳。”(《霜紅龕集》卷三九)又說:“我不曾辨朱、陸買賣,……聞此等說如夢。”(同上,卷四○)他認為,理學家妄自尊大,動生事端,自詡“以世道人心為己任”,其實老百姓并不買賬。他譏諷理學家說:“嗚呼!勞矣,……爾若世道人心,世道人心不爾若也。”(《圣人為惡篇》)這里,傅山批評了理學確立門戶、惟我獨尊的宗派性。
宋明理學家以性理為精微,以事功為粗跡,對于財利之事,更是諱莫如深。明代后期,理學家充斥朝廷,崇尚空談,不務實事,問以甲兵錢谷,茫然無對。傅山以為,這都是宋代理學家的“遺澤”。他說:“宋人議論多而成功少,必有病根,學者不得容易抹過。”(《霜紅龕集》卷三六)又說:“何以聚人? 曰財。自然貧士難乎有群矣。家國亦然。故諱言財者,自是一教化頭骨相耳。常貧賤,驕語仁義之人,大容易做也。”(《傅山手稿一束》)又說:“義者,宜也,宜利不宜害。興利之事,須實有功,不得徒以志為有利于人也。”(《霜紅龕集》卷三五)這里,傅山批評了理學的空疏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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