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州文化·漢文化在貴州的發展·特殊的文化孤島—貴州的屯堡文化
你如果是個外地旅行者,途經平壩、安順、鎮寧一帶,你會見到穿著青、藍、綠各色大襟長衫的婦女,她們的長衫鑲著寬邊,腰中系著寬寬的絲帶,頭上梳著鳳頭笄,上插玉簪和幾樣銀器,腳上是尖部上翹的鞋。如果你問她們是哪一族人,她們會理直氣壯地告訴你,她們是漢族;問到她們的衣著,她們會異口同聲地說是祖輩傳下來的。她們就是這里的屯堡人,而她們的衣著打扮,仍然是明朝初年江南的婦女裝束。在距離江南幾千里之遙的貴州,又相隔六百多年后的今天,仍然能看到六百多年前江南一帶的民風民俗,這不能不是一個奇特現象。
說到屯堡人,當然就不能不提及明初對貴州的開發及這里實行的軍屯制度。明初,元代由少數民族首領擔任的貴州各級宣慰司、安撫司、長官司及烏撒各部迅速歸附,而云南梁王卻仍奉元朝正朔,用兵云南是明初統一全國的重要軍事部署,貴州便成為用兵前線。為了保證驛路和軍事運輸暢通,由湖南到云南的大道兩側,明政府都駐兵屯守,而重心又在貴陽以西,這就是滇黔一線,衛所設置相對密集的由來。后云南平定,一部分軍隊也沒有回中原,仍按軍事建置,布置在這一帶,閑時種田,戰時當兵。地方志上說得好:“屯軍堡子……郡民皆客籍。惟寄籍有先后,其可考據者,屯軍堡子皆奉洪武調北征南。當時之官如汪可、黃壽、陳彬、鄭琪作四正,領十二操屯軍、安操之類,散處屯堡各鄉,家口隨之至黔。”(《安順府志·風俗》)“屯堡人,一名鳳頭籍,多居州屬之補納、三九等枝地,相傳明沐國公征南,鳳陽屯軍安置于此。”(《鎮寧縣志·風俗》)因此屯堡人決非貴州土著少數民族,而是漢族,過去將他們稱為“鳳頭苗”是錯的。婦女的鳳頭妝,即鳳陽妝,是典型的明初安徽婦女常梳的高髻,也是南京等江南一帶流行的發式。
根據調查、查閱屯堡人的族譜,完全證實了這一點。屯堡人的來歷有三種類型:一種類型是“調北征南”而來,顯系屯軍后裔,這種情況最多;另一種是“填南”而來,則可能是為籌集軍糧而召集的商屯(商人為政府幕集軍糧,在貴州召外地農民屯墾,商人可得到政府優待如特許運鹽)農民后裔,他們自然也是客籍,這種情況也不少;第三種是充軍而來的犯人及家屬,在某些家譜中也有發現,如安順七眼橋嚴氏便是“大明洪武充軍黔”而來的,這種情況理應有相當一部分,但后裔恥于言及,一般不提起。家譜及調查資料顯示,這些屯堡人祖籍有河南、安徽、江南、江西等省,但以江南應天府最多,有的細致到某街、某巷,這自然不能深究,這大約與屯軍原屬明中央五軍都督府,都駐扎過南京,南京又是都城,以江南應天府作祖籍,自然光榮。
屯堡人的分布,以安順為中心,東至平壩,西至鎮寧,這與安順在明初作為軍事重鎮有關,也與這里土地肥沃,宜于屯墾有關。據估算,今天屯堡人后裔約有二十萬,一部分屯堡人進入城市,與今日漢族已無多大區別,但在他們祖居的屯堡、村落中,屯堡人仍保留著固有的文化傳統,即使進入當代社會,屯堡人在語言和社會心理上仍有屯堡人的特色,這不能不是一個奇特現象。
屯堡人的文化有如下特征。
(1) 比較發達的農耕和手工業。從物質文化層次上,屯堡人以農耕為主,百分之九十的屯堡人仍住在農村。這里的農業,與周圍民族地區村寨相比,比較講究精耕細作,修筑溝渠和堰塘、精選良種,因此明清以來安順、平壩就是貴州主要農業區。屯堡人還善于種植經濟作物,如蔬菜種植技藝很高,這是非屯堡的漢寨或苗寨、布依寨農戶所不能比擬的,自然,這與屯堡在建立之初就占了這里的好田好土也是有關系的。
屯堡人的手工業很發達,這與衛所本身必須會打造武器、釘馬掌、制馬鞍有關。因此傳統的手工門類中,鐵制業很發達,在較長的歷史進程中還形成了家族性傳統技藝。如今天七眼橋附近的柴家、嚴家、翁家,都以打鐵聞名。安順出名的土特產三刀(菜刀、剪刀、皮刀)就是在這個基礎上發展起來的。這里棉紡業也很發達,屯堡婦女人人織土布,除供家庭使用外,還用以換取日用品。安順附近的屯堡都是聞名的土布集市,其他如四坊、五匠(形容坊、匠之多,并不限于四五種),在安順一帶多為屯堡人后裔經營。
(2) 別具一格的屯堡布局及住宅設計。從至今仍保留的屯堡可看到,屯堡一般分布在古驛道附近,地勢高朗,在軍事上往往是制高點,周圍是肥沃的農田,有山林、河流。
安順的云山屯就極富特色:周圍有石墻包圍,有堡門式的建筑,像城樓。大一點的屯堡內有一條主街,主街旁有支巷,支巷有巷門,巷與巷間互不相通,是所謂“死巷”,巷的兩側是住宅。寺廟等公共建筑多分布于主街兩側,一般一個屯、堡有一個以上的水井。屯堡的建筑,軍事防御功能很強,是個封閉式建筑群。各戶建筑也很有特點,多為一正、兩廂、一照壁、一天井的三合院或兩正、兩廂、兩天井的四合院式建筑,這種建筑布局與附近民族地區和漢族村寨的民居完全不同,應該說這是中原地區和江南地區民居的搬移。所不同的是中原地區民居多為磚木結構,而貴州多山多石,因此屯堡民居墻體多改為用石塊壘砌而成。可以設想由封閉式民居聯結成的封閉式的城堡,這對強化屯堡居民內在凝聚力是起了作用的。
(3) 服飾上仍保留著明代遺風。服飾是文化的表征,這在屯堡婦女身上顯得尤為突出。《安順府志》稱屯堡人“婦女以銀索綰髻髻,分三綹,長簪大環,皆鳳陽漢妝也。”至今這個發式仍無大改變。婦女們一般穿藍、青色長至腳踝的大襟長袍,系長圍腰,腰系布或絲質長腰帶,帶有穗。衣襟和袖口都鑲花邊,額扎白布帶(老年婦女多黑色),帶銀耳墜、玉或銀手鐲,鬢發蓋耳,發挽髻上套馬尾編結的發網,插銀質或玉石發簪,腳穿尖頭上翹的平底繡花布軟靴,裹綁腿。屯堡婦女還有一個習俗,從明清以來從不纏足,所以地方志上稱之為“大腳妹”,后來的研究者多認為這是隨軍婦女適應勞作的需要;事實上這恰恰是鳳陽一帶漢族婦女的遺風,明初就有淮西婦女好大腳的說法。
(4) 仍保留原徙地的語言特征。屯堡人的語言與語調與貴州其他地方漢族的語言、語調有明顯區別,稱之為“堡子聲”。堡子聲語調高亢,抑揚頓挫,有明顯的卷舌音和“兒”化音。如屯堡人“吃”的發音有濃厚的卷舌,“一”至“十”讀陰平,這與江淮口音多有相似之處,顯然系由屯堡人所居村落相對穩定,人口流動和社會變動較城鎮少,變化幅度不大而形成的。
(5) 習俗與信仰上與原徙地的相同。民間節日上,屯堡人與當地漢族居民無多大區別,春節、元宵、清明、端午、中元、中秋、重陽等風習基本一致,這進一步證明屯堡文化與漢文化母體的依存關系。信仰上,比較突出的是各屯堡普遍有關帝廟,這顯然因為關羽同時被稱為“武圣”,軍屯既是軍事組織,信奉關公是必然的。比較費解的是屯堡人多有信奉汪公習俗,且極隆重。汪公何許人?相傳姓汪名華,安徽歙州休寧縣人,隋末唐初,汪公隨李淵征南討北,為統一全國立下戰功,封為越國公。汪公是誰在這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神是安徽人,屯堡人中祖籍安徽的占了不少比重(特別是軍官,鳳陽人較多),汪公一生事跡又與初來貴州的屯堡人經歷相似,因此汪公便成為屯堡人共同的祖神。屯堡人希望有一位來自故土,又戰功顯赫的神靈來寄托他們的共同愿望。除信奉汪公外,屯堡人神壇中最盛大的無過于“慶五顯壇”。每到祭日,扎火燉、做法事,很是熱鬧。五顯壇神所供奉的就是五顯神,而五顯神又恰是宋至明江南一帶民間信仰中最常見的神,“民間家祀戶祝,飲食必祭”,屯軍從江南一帶來,也將這一信仰帶來貴州是情理中之事。
(6) 民間戲劇中保留的軍事色彩。至今,安順一帶最流行的民間戲劇是地戲,它是一種儺,而且是一種軍儺,即流行于軍隊中的儺。這具體表現在:一、地戲劇目多為歷史上的軍事故事,如《瓦崗英雄投唐》《薛仁貴征東》《薛丁山征西》《薛剛反唐》《五虎平西》《五虎平南》《精忠傳》《岳云掃北》等。二、演員全為男性承擔;三、地戲演出時一般在正月或七月,這時農事較閑,地戲演出既有酬神娛樂的意圖,更有借戲操練武藝及教育屯民不忘戰事之意。
總的說,貴州安順一帶的屯堡文化是一種中原或江南文化在貴州的搬移,它植入的地區在明代是少數民族地區,大環境是“夷多漢少”,但原遷徙地的地域文化特征不僅沒有被同化,而且保留下來,一直流傳至今,這一“文化孤島”現象的產生至少有以下幾個原因:
第一,屯堡所處的地理位置和屯堡人的身份加強了屯堡人的內部凝聚力。屯堡人最初是以軍事占領者身份進入貴州的,屯堡分布在交通沿線,又占據了大片好田土,這樣就必然與原住民(大多為少數民族)產生矛盾。據史料記載,明代屯堡與周邊民族爭斗不斷,大多是為爭奪土地,屯堡人的身份決定了他們總是勝利者。為了防止周邊民族的襲擊,不僅屯堡間依靠方便的驛道相互支持,各屯堡內部從組織到建筑都適應了這一需要。至今保存下來的屯堡名稱如鄭官屯、蔡官屯便是以軍官的姓命名的,即使是民屯(屯田戶聚居的),也往往一姓一家或數姓、數家族屯居一地,今天的吳屯、雷屯便是。
第二,屯堡人比起周邊原居民,文化層次較高,這樣更加強了屯堡人的向心力。屯堡人有發達的農業、手工業,為方便子弟讀書,一般屯堡都設立學校,地位較高的屯堡人后裔更參加科舉,因此屯堡人后裔不乏簪纓世家,如平壩白云陳氏,始祖陳旺,原籍揚州府江都縣太平橋,明洪武年間任百戶從傅友德征云南,云南平定后,以平壩衛左所百戶準世襲身份,落籍平壩。陳氏家族,科舉連綿,成為平壩著名的書香世家。這僅是一個典型例子,就一般人而言,屯堡人普遍文化水平高,在舊時代,要維持特權也就要維護這一群體的文化,形成一種向心力,外地遷來漢戶(含民屯居民),往往以加入屯堡人隊伍為榮,這樣更強化了屯堡文化。
第三,屯堡社區的封閉性,加強了固有屯堡文化。屯堡內部,自給自足的經濟模式特別強烈,較少與周邊居民發生橫向聯系。屯堡人特別重視家系,各家族普遍有祠堂、公共墓地(特別是始祖墓地),定期舉行全家族的祀祭活動;屯堡人一般不與周邊漢族通婚,通常屯堡人與屯堡人結親,有的家族為維系本族純潔,連收繼外姓為養子也不允許,社區的封閉性必然帶來文化的封閉性,這樣即便經過多年,屯堡文化仍與周邊少數民族文化能夠并行不悖地存在于同一地區。
第四,從心理特征的角度看,屯堡人有一種優越感。屯堡人主要成份是屯軍,他們世代相傳是“征南”而來,是征服者、開拓者,不僅高于漢族民屯戶(“填南”而來者)和充軍而來者,更高于其他少數民族,這種優越感,使屯堡人更以自己族群的文化為榮,維護自己文化。
不可否認,歷經六百余年的歷史變遷,屯堡人雖有意無意地在力圖保持自己特有的文化,但文化上的交流與融合是不以人們的意志為轉移的,屯堡文化本身也在發生一些變化。如屯堡人建房多用石塊壘墻,這固然可解釋為因地制宜,但原居民中的布依族是以石建房的高手,在建房技術上,不可能不受布依族影響,同樣屯堡人發達的農業和手工技術也不可能不被周邊少數民族吸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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