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貫》風波
《字貫》是一部按天、地、人、物四大類統字的簡明分類字典,它的作者是王錫候。王錫候是封建時代靠筆耕度日的典型知識分子,江西新昌縣人。二十四歲補上博士弟子,三十八歲中了舉人,以后九次去北京參加會試,全都落了榜。科場絕望后,主要靠編書賣書維持全家人的生活。《字貫》是他花了十七年時間才編輯完成的,他對這部體例新穎、部頭可觀的字典寄于了莫大的希望,自成一家之言不去說,以《字貫》的發行量,就足以換些銀子度過“床頭金盡,瓶中粟罄”的窘境。然而,命運卻偏偏和王錫候作對。《字貫》沒有換來他夢寐以求的名譽和金錢,卻招來了殺身破家的慘禍。他的同族本家王瀧南挾過去的私仇到知縣衙門告發了他。
《字貫》前有王錫候寫的自序,敘明何以編撰該書時,先頌揚了一番《康熙字典》如何如何好,而接下去筆鋒一轉,話就說得不那么得體了:“然而要融會貫通地理解文字卻是非常困難的一件事。現在通用流行的《康熙字典》所收有四萬六千多字,學習的人往往查了這個漏了那個,理解了一個意思,卻忽視了其他意思,(因為它不是分類字典,同義近義的未編在一起)因而往往使學者讀完了字義解說仍然不能完整地理解字義”。這是對《康熙字典》不加掩飾的貶損,而這部字典是康熙皇帝“御制”的,王錫候如此一說,就可以很容易地被引申為有意貶損康熙皇帝。王瀧南就咬住了這一點,告了王錫候“狂妄悖逆”。
新昌知縣發現告發逆書,不敢耽延,立即稟報上峰江西巡撫海成。海成調取《字貫》原書,先命巡撫衙門的幕友們檢查,檢查到該書序言,果如王瀧南所舉告的那樣。但幕友們向海成解釋,王錫候如此說乃屬“狂妄不法”,不能構成“悖逆”。王瀧南在呈狀中說:“愿為圣祖(康熙)抱告”,此話也顯有慢讀不敬之意,亦不便姑容。海成交待將這番意思寫成奏折,并派專人馳送北京,向乾隆帝作了全面的奏報。他建議將王錫候革去舉人,以便審擬,同時將《字貫》一部四十本粘鑒,恭呈御覽。
不料一經“御覽”,乾隆帝便勃然大怒。當他翻閱到該書第十頁時,見“凡例”內“將圣祖、世宗廟諱及朕御名悉行開列”,即沒有避諱,而是直書其名地寫了康熙、雍正、乾隆各帝的姓名,于是斷定這是大逆不道和從來未有過的事,罪不容誅,應照大逆律問罪。乾隆帝之大怒,主要是針對海成而發的。《字貫》的“悖逆”開卷即見,如此明顯,海成的上折中竟說它“無悖逆之詞。”接著,又命軍機大臣傳諭海成,罵他“雙眼無珠”,罵他“天良盡昧”、開始無限上綱,又命海成將逆犯王錫候迅速鎖押解京,交刑部嚴審治罪。這樣,王錫候《字貫》案由妄行著書的一般案件一下子升級為欽辦的特大逆案,案犯也由王錫候又牽涉到封疆大員海成。
原來,乾隆執政以來,一直對明未清初流布民間的野史、筆記、書籍等不放心,認為一當時機成熟,這些東西又會培養出新一代敵視滿清王朝的知識分子。因此,他一直在謀求一種釜底抽薪,徹底解決的查辦禁書的辦法。從乾隆三十七年起,先是發布“征集圖書”的命令,以“稽古右文”、“嘉惠士林”設計誘惑,繼以強硬措施,嚴旨查辦禁書,但此一舉動一直在江浙諸省歷來民間著書多的地方卻進展極為緩慢。他認識到,查辦禁書的諭旨之所以貫徹不下去,主要是各省督撫漫不經心,并不實力查辦,于是,乾隆帝一直都在伺機借口,以在這些封疆大吏們的背上猛擊一掌,使這些顢頇的家伙驚醒起來。江西巡撫海成沒有看出王錫候觸犯廟諱、御諱,把一部“大逆不法”的書籍從眼皮底下漏掉了,正好拿來當壞典型。至于說王錫候的犯諱是否真能算得上“悖逆”,那是極為次要的問題。眼下既需要重治海成,也就只能先把《字貫》打成“從來未有”的“大逆不法”。
海成本來對查辦禁書是格外熱心的,他有一個很絕的辦法,為使查辦禁書的詔令深入窮鄉僻壤,他命令各州縣把地保召集起來,訓練一番后,再讓他們挨家挨戶去宣講,無論全書,還是廢卷,統通呈繳,由官府付給繳書者一倍的書價。這個辦法,乾隆皇帝很是欣賞,還通諭各省仿而行之。到乾隆四十一年底,江西省已查繳禁書八千余部,列全國各省之首。那么乾隆皇帝對這樣一個親手樹立的典型,為什么又要把他打翻呢?由軍機大臣給包括海成在內的各省督撫發出的一道上諭,指責海成未將《字貫》“早為查出”,可見海成原來查辦應毀書籍,只不過是空言塞責,并未切實檢查。這無異于告誡各省督撫,像海成這樣查辦禁書的“模范”,尚且“空言塞責”,那么你們該吸收什么教訓?這樣一來,對海成的處理自然越來越嚴厲。在短短兩個月間,先是“傳旨嚴行申飭”,指責教訓,隨即“交部嚴加議處”,繼而“革職交刑部治罪”,步步升級,直至刑部擬斬立決,乾隆覺得火力夠了,下令從寬改為斬監侯,秋后處決。
這一著對各封疆大使的確是一個很大的震動,首當其沖的是兩江總督高晉。《字貫》案發,他的震驚不下于海成。兩江下轄江蘇、江西、安徽三省,作為海成的上司,高晉也難辭失察之咎,再者總督所住之江寧,地近江西,所以乾隆嚴旨責問高晉:“江寧省城與江西省城相隔不遠,該逆犯初刊《字貫》之本已流布兩年多,斷無不傳行到江寧之理、高晉等此次查辦就應毀書籍,何以未將此等大逆之書列入?”高晉最后受到了降一級留任的處分。由于乾隆帝有意借《字貫》案推動查辦禁書,所以有關這一案件的每道諭旨,除寄兩江外,同時也寄發各省督撫,各省督撫也自然從中吸取教訓,查辦禁書不止查明未清初野史之類舊書,而且也要查如《字貫》這樣現在刊行者,如果仍如過去那樣,空言塞責,并不切實檢查,海成便就是前鑒。
王錫候只不過是這場查辦禁書浩劫的第一個犧牲品。乾隆四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三日王錫候被押解到北京,投入刑部大牢。案情極為簡單,沒有什么好審訊的,到二十八日,大學士、九卿會同刑部把這件特大逆案辦完了。他們遵照皇帝早已定下的調子,請旨照大逆律將王錫候凌遲處死,他的子孫、弟侄及妻媳二十一人照律緣坐,家產籍沒入官,王錫候所著一切書籍通諭各省查繳銷毀。乾隆帝命王錫候從寬改為斬立決,他的子孫王霖等七人從寬改為斬監候,秋后處決,妻媳及其年未及歲之子給功臣之家為奴。王錫候的全部家產,把鍋碗瓢盆、小豬母雞統通計算在內,官府估價不過六十幾兩銀子。一個無辜的、清寒的知識分子就這樣家破人亡、成了文字獄的刀下之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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