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王安石
我讀萬卷書,識盡天下理。
智者渠自知,愚者誰信爾。
奇哉閑道人,跳出三句里。
獨悟自根本,不從他處起。
寒山,拾得是唐朝的兩個詩僧,其詩語言通俗,似詩似偈,自出手眼。如拾得詩:“若解捉老鼠,不在五白貓。若能悟理性,那由錦繡包”,“教汝癡眾生,慧心勤覺悟”。他們以禪入詩,以詩談禪的詩風尤為宋代詩人所推崇。這首詩即王安石摹擬寒山、拾得的詩體所作二十首中的一首。王安石對這些詩很欣賞,在給自己女兒的詩中說:“未有擬寒山,覺汝耳目熒”(《寄吳氏女子》)。時人也很激賞,李璧云:“公有擬寒山詩,晚年作,深造佛理。”
“我讀萬卷書,識盡天下理”。發端的兩句述自己的讀書和感悟。前句用杜甫“讀書破萬卷”詩意。這兩句說自己讀了許多書,故而通達世間道理。乍讀初品,似乎詩人有自矜之意,其實不然。據《宋史·王安石傳》載:“安石少好讀書,一過目而終身不忘。其屬文動筆如飛,初若不經意,既成,見者皆服其精妙”。他少年博學多才從中可知;況且詩人寫這首詩時已六十二歲,年過花甲,到了人生的秋天,這樣說也可看成是對自己人生旅程的總結;再從詩理上看,一、二兩句實為三、四兩句作鋪墊。
“智者渠自知,愚者誰信爾”,即承“識盡天下理”來說的。“渠”為第三人稱“他”;“爾”為第二人稱“你”。詩人識盡天下理,對世人有何用呢?拿拾得的話來說:“世間億萬人,面孔不相似”,慧根亦有天壤之別。靈心慧性的“智者”,他會以自己的方式去認識世上真理,茫昧不通的“愚者”,即使天下至理放在他眼前,他亦不會相信。對天下理,這二者一是曉然,一是茫然。茫然的無庸提及,曉然的也不足為奇,那么詩人所欣賞的是什么人呢?
五、六兩句解開這個迷:“奇哉閑道人,跳出三句里。”“道人”是和尚的舊稱,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下云:“晉宋間佛學初行,其徒猶未有僧稱,通曰道人。”從字面上說,“閑道人”是指那些在安閑、靜謐、古井不波的心境里參禪悟道的和尚,實際上是指詩人自己。作為一個佛教信徒,他與“智者”、“愚者”都不同的是,能跳出“三句里”。三句,指禪宗禪悟的三種境界。“禪宗論云門有三種語,其一為隨波逐浪句,謂隨物應機,不主故常;其二為截斷眾流句,謂超出言外,非情識所到;其三為函蓋乾坤句,謂泯然皆契,無間可伺”。(見李璧《王荊父公詩箋注》)。這“三句”所示境界是由接觸現實至超出現實,越過言筌,最后悟到絕對真實的心路歷程,“跳出三句里”更是超過這三種境界的大徹大悟。自己對佛理的領悟能達到這一境界,詩人也不由要以“奇哉”來表示由衷地高興。
佛教講究禪悟,因為佛教悟解的“道”,僅是一種超現實的理性世界。所謂“波羅密”,梵語的本義是“到彼岸”,而這彼岸只能在想象和幻覺中存在,對其的體悟絕對只能是個人的事。禪宗主張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即是強調獨悟。詩的最后兩句:“獨悟自根本,不從他處起”,就是揭示自己之所以能“跳出三句里”的奧秘,也是對禪宗教義“菩提只向心覓,何必向外求玄”的闡述。這是詩人從自己所識天下理中提煉出的至理至道。結尾兩句,底蘊豐富,如周景王之無射鐘,噌吰不絕,余音回蕩。
王安石一生早年奮發有為;晚年理想破滅,再加上痛失愛子,心境悲傷頹唐,常誦唐代詩人薛能的詩句:“當年諸葛成何事,只合終身作臥龍”。晚居金陵,好佛談禪,他的這首詩,更多的是對禪悟的了悟,然而“作者舉一隅而讀者以三隅反,見點紅而知嫣紅姹紫正無限在”(《談藝錄》),人們可以從這首談禪說理詩中把握許多東西:學習上的主觀努力是至關首要的,領悟在自己;教育上的填鴨式灌注是勞而無功的,真正的成就“不從他處起”;人生旅途上,路在每個人自己腳下延伸,他人終是愛莫能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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