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游
華燈縱博,雕鞍馳射,誰記當年豪舉?酒徒一半取封侯,獨去作江邊漁父。輕舟八尺,低篷三扇,占斷蘋洲煙雨。鏡湖元自屬閑人,又何必官家賜與?
陸游詞不編年,這首詞的寫作地點在陸游家鄉(xiāng)紹興鏡湖,詞中有明白交代。詞的內容,是從回憶南鄭從軍生活說起的,可知它定非作于早年在家鄉(xiāng)之時,必作于離蜀東歸以后。放翁離蜀到家在孝宗淳熙五年戊戌(1178),但那一次只是在接到新的任命后回鄉(xiāng)作極短暫的逗留,與這詞的情境不合。到淳熙七年庚子(1180),陸游五十六歲以后,才奉祠家居,到十三年丙午(1186)又出仕,在家有五年之久。這首詞大概作于這一段時間里。
上半片起二句是從回憶在南鄭四川宣撫使王炎幕府中事寫起。南鄭接近抗金前線,王炎是主戰(zhàn)派人物,有先恢復關中以圖收復北土的計劃。陸游也很想通過南鄭從軍實現(xiàn)自己復國的愿望。“華燈縱博,雕鞍馳射”是對“當年豪舉”的回憶。這是實事,有詩為證。《九月一日夜讀詩稿有感走筆作歌》詩說: “四十從戎駐南鄭,酣宴軍中夜連日。打毬筑場一千步,閱馬列廄三萬匹。華燈縱博聲滿樓,寶釵艷舞光照席。”在調離南鄭以后,改官成都時,他的豪興依然不減。《宿魚梁驛五鼓起行有感》說:“憶從南鄭客成都,身健官閑一事無。分騎霜天伐狐兔,張燈雪夜擲梟廬。”至于“馳射”,陸游《自江北莊取米到作飯香甚有感》詩說: “我昔從戎清渭側,散關嵯峨下臨賊。鐵衣上馬蹴堅冰,有時三日不火食。”《追述征西幕中舊事》詩說: “小獵南山雪未消,繡旗斜卷玉驄驕。”《醉歌》說: “百騎河灘獵盛秋,至今血漬短貂裘。”《懷昔》詩說:“昔年戍梁益,寢食鞍馬間。一日歲欲暮,揚鞭臨散關。……挺劍刺乳虎,血濺貂裘殷。”等等,不一而足。此詞將此凝聚成八字,有力地表現(xiàn)了當時豪壯的胸懷和英勇的行動。用“誰記”二字一回顧、一反問,便蘊含了孤獨的詞人的無限感喟,大有辛棄疾在《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那種“廉頗老矣”的味兒。接著用酒徒封侯、自己作漁父對比,說一升一沉,遭遇截然不同。陸游朋舊中如范成大等便是位至宰相的大官,說酒徒,也正是他們往常時與陸游一起酣飲。這里的對比,意有側重,酒徒封侯,固然不無言外之意,但此詞主要是本人抒情,酒徒只是作為漁父的陪襯,漁父是主而酒徒是客,“獨去作”,是“舉世混濁而我獨清”的孤高表現(xiàn),顯示自己岸然不群。這就順理成章地過渡到下片對漁父生涯的具體描繪。“輕舟八尺,低篷三扇”,寫漁父安身立命的場所,自己需要占有的很小很小,可是它卻占盡了白蘋洲的整幅畫面,這就把讀者帶進了迷茫煙雨境界。“占斷”二字又是何等高曠自得,跟上片的“獨去作江邊漁父”,孤單與開闊,得到統(tǒng)一。“鏡湖元自屬閑人,又何必官家賜與!”《新唐書·賀知章傳》,知章請為道士還鄉(xiāng)里,唐玄宗“有詔賜鏡湖剡川一曲”,本地典故,絕不費力,但用典而翻進一層,站得更高,目無官家(古人稱皇帝)。這又是何等的胸襟!如此才可提高“閑人”地位,有“士貴耳,王者不貴”(《戰(zhàn)國策》顏斶說齊王語)的精神。
這詞的風格,在于彈丸脫手,輕快流利,妙語天成,不假雕飾。層次之間,曲折推進。“成如容易卻艱辛”(王安石詩),非工力到深處是不易達到此境的。
放翁詞纖麗處似淮海,雄慨處似東坡。其感舊《鵲橋仙》一首(詞略),英氣可掬,流落亦可惜矣! (楊慎《詞品》卷五)
悲壯語亦是安分語。(陳廷焯《詞則·別調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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