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陶淵明
野外罕人事, 窮巷寡輪鞅;
白日掩荊扉, 虛室絕塵想。
時復墟曲中, 披草共來往。
相見無雜言, 但道桑麻長。
桑麻日已長, 我土日已廣,
常恐霜霰至, 零落同草莽。
〔人事〕人際交往。〔輪鞅〕指車馬。〔塵想〕世俗的想法。〔墟曲〕鄉野偏僻處。〔披草〕撥開草。
這是一首描寫詩人歸園田隱居之后日常生活情景的詩。這時詩人似乎已在鄉村度過了一段淳樸清靜的隱居生活,剛剛辭官歸隱時的那種有如沖破羅網、自由翱翔的歡悅情緒已漸漸平靜下來,因而詩中寫情敘事平實直白,如話家常。
詩人落筆便抓住隱居生活的特征來寫。對于深明“心遠地自偏”之理的詩人來說,即使身居市井,也無異于藏身山林,更何況在這“野外”、“窮巷”。只是曾任過縣令的詩人在歸隱之初也不免有世俗人事的打擾,江州刺史檀道濟、王弘等人就曾先后多次在陶淵明隱居時來糾纏。然而詩人早已斷絕塵想,抱定了與黑暗官場和世俗社會決裂的信念,所以檀道濟贈以粱肉,他竟“麾而去之”。“白日掩荊扉,虛室絕塵想”二句,正表明了詩人對待世俗人事和輪鞅相訪的態度。由“荊扉”、“虛室”不難想見詩人家境之清貧,而這并不能動搖他斷絕俗念的素態。白日掩扉是“絕塵想”的具體表現,而“野外罕人事,窮巷寡輪鞅”則是其明顯效果。因為畢竟是隱居之初,當然不可能完全摒絕“人事”“輪鞅”之擾,故而詩人十分恰切地選用了“罕”“寡”二字。
詩人雖然潛居窮巷,藏身鄉野,割斷了與官場中人的種種瓜葛,卻絕非孤寂無友。那些世代生活在荒野草莽之間的農夫,是和開口功名、閉口利祿,語言乏味、面目可憎的庸官俗吏截然不同的另一種人。他們質直淳樸,心地坦誠,除了希望用自己的勞動換取豐收的喜悅,絕無半點非分之想。與他們相處十分隨和自然,無須違己矯飾。正因為如此,詩人很快與他們成了可以隨心交談的率真之友。在這偏僻的鄉野,他們時而穿過雜草叢生的小徑相互來往。大家聚在一起,當然不會說起誰都不感興趣的塵俗雜事之類話題,而只是談談桑麻生長好壞這類共同關心的問題。從“時復墟曲中,披草共來往。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這四句詩中,我們可以看到,詩人擺脫了充滿虛偽機巧的官場社會之后,不僅與農民間建立了純真的友誼,而且有了共同的語言。而這種感情又是詩人在躬耕生活中逐漸培養起來的。
“桑麻日已長,我土日已廣,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四句,以鉤句手法與前面的詩句緊相銜接,同時進一步揭示了自己與農夫之間那種誠摯友誼的生活基礎。這樣,上下文之間的因果關系便十分鮮明了。他既已決心歸隱園田,那么植桑種麻、躬耕隴畝自然會成為他生活中的重要內容。談到桑麻的生長,詩人的心頭情不自禁地涌起一陣喜悅。隨著桑麻一天天生長,自家開墾的土地也一天天擴大了,在那些土地上,當然也灑下了詩人自己的辛勤汗水。眼見得勞動有了成果,汗水沒有白流,他的心中感到無比甜美。但是莊稼畢竟還沒有收進倉,這使詩人又不禁心生憂慮,真怕霜霰之災驟降,害得桑麻莊稼枯萎凋零如同荒草。這種忽喜忽憂的心情,說明詩人在躬耕生活中已漸漸產生了和農夫共同的感情、愿望。清人方東樹曾評此詩說:“恐其零落,方見真意在田園。”實可謂千古相知之言。
據種嶸《詩品》說,南北朝文人曾嘆淵明之作“質直”,嗤為“田家語”。殊不知正因為詩人肯用平淡質直、不假辭采雕飾的“田家語”表現生活,抒發感情,才使他的作品蘊蓄著經久而彌新的深長詩味,獲取了千古不朽的藝術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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