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陶淵明
種豆南山下, 草盛豆苗稀。
晨興理荒穢, 帶月荷鋤歸。
道狹草木長, 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 但使愿無違。
這首詩描寫了詩人歸隱之后早出晚歸的勞動生活,表達了自己安貧樂道、守志不移的意愿。在第二首詩中,詩人對自己躬耕隴畝的情景還只是以“桑麻日已長,我土日已廣”二句虛寫一筆,而這首詩便近乎是用一系列描摹細膩、生動真切的特寫畫面具體展示了。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二句,語言平白直露,全無雕飾,而所表達的詩人性情也同樣坦誠直率,毫不遮掩。淵明原先便是迫于“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歸去來兮辭》序)才屈就彭澤小邑的,但他“質性自然,非矯厲所得;饑凍雖切,違己交病”,故而只在任八十余日,連一年的“公田之利”也沒得到,便兩袖清風地辭官還鄉了。面對“幼稚盈室,瓶無儲粟”的窘境,詩人只有走躬耕田桑、種豆南山的道路。在這之前,他雖也曾間或參加過一些勞動,但而今要靠努力耕作自食其力卻決非易事。詩人善于寫詩,卻并不擅長種莊稼,“草盛豆苗稀”正是他拙于耕耘的真實寫照。這一“盛”一“稀”的形象對比,將自己“拙生失其方”(《雜詩》其八)的短處披露無遺,同時也隱隱道出了詩人為此已經付出的艱辛而無效的勞動。
種豆成效甚微,固然使人失望,但詩人并沒有就此輟耕。對于他來說,“衣食當須紀,力耕不吾欺”(《移居》其二)是支持他勞作不止的生活壓力和精神支柱。不堅持下去則營生無術,而多花一把力氣便可能多得一份收獲。“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二句仿佛是兩幀細致入微的剪影,生動刻劃了詩人辛勤耕耘的自我形象:在晨光熹微的背景下,詩人手把鋤頭細心清除田間的雜草。他一會兒躬下腰,一會兒又直起身,動作笨拙,身影清晰,甚至連他抹下額上的汗水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而在日落月出之際,勞累了一天的詩人拖著疲乏不堪的腳步從田間走回來,搖晃的身影和肩上的鋤頭映在月色朦朧的天際,憑借明暗反差勾勒出鮮明的輪廓。詩人選取這樣兩幅極富有象征意味的畫面概括自己日復一日的勤勞生涯,既形象真切,又生動感人。讀了這樣的詩句,我們心中不禁油然生出對這位生活在一千五百年前的偉大詩人的敬慕之情。
如果說前兩句詩的取景角度還比較遠的話,那么“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二句則無異于猛然推近的特寫鏡頭:狹窄的田間小道兩邊草木叢生,枝條草葉縱橫交錯,一顆顆露珠在月光照耀下晶瑩閃亮。荷鋤而歸的詩人走過時,露珠紛然滾落,打濕了他的衣衫。此情此景,非經親身體驗,斷然描畫不出。詩句中透露出詩人對躬耕生活的深切體味和細致觀察,也深含著勞動的艱辛滋味。概括起來說,前面六句詩無一不是寫躬耕之苦,而其凄苦之情又盡顯于“夕露沾我衣”一句之中。衣衫上汗漬猶存,再粘上濕漉漉的露水,冰涼的寒意使月下歸來的詩人倍感凄清。壓抑的情緒和肉體的疲憊構成了難以名狀的苦況。
但是,詩人雖然不吝筆墨,以貌似淡然的語調寫出春耕夏耘之苦,其本意卻不在此。對于詩人來說,勞作之苦算不了什么,獨有心為形役,違心地周旋于官場、應付世俗實在忍受不了。因而他在此詩結尾不無慶幸地唱道:“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一個“愿”字就是此詩宗旨之根本所在。詩人甘愿歸隱躬耕、備嘗艱辛,正是為了實現徹底擺脫世俗官場的素愿。詩人在前面一再渲染耕耘的艱苦,原來都是為了映襯、突出這個志趣高遠、操守堅貞的心愿。勞動生活雖然苦,而于詩人卻恰恰可以樂得其所。正因為如此,所以前面六句詩雖是寫苦,卻寫得平靜恬淡、隱含不露,表現出一種悠遠朦朧的田家生活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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