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曾壽
我昔東游何所睹,山川步步傷甲午①。
忽觀壁畫使我驚,身入庚子天津城②。
干霄烽火飛霹靂③,合圍虜騎紛縱橫④。
殘軍一旅據水次⑤,鼓聲已死猶力爭⑥。
大旗紅折驚飆斜⑦,半殘馬字飄塵沙⑧。
頹垣下照白日淡,妖紅一丈龍船花⑨。
神傷魄動愁逼視,太息沙場生尺咫⑩。
卻歸故國吊遺墟(11),不見煙塵雙闕起(12)。
天崩地坼無由逃(13),其雨杲杲寒霾消(14)。
誰翻殘局作勝勢(15),氣盈脈僨酣醨醪(16)。
水晶之宮何岧峣(17),五侯甲第爭相高。
龍武新軍氣矜豪(18),劫人黑夜胡國刀(19)。
河伯汪洋輕海若(20),大人游戲連群鰲(21)。
寸地尺田樹荊棘(22),中央四角酬天驕(23)。
不聞韶州遣使祭(24),誰當社飯長攀號(25)。
掛冠汲黯留不得(26),吞聲杜老空悲騷(27)。
出辱下殿那可再(28),坐撫往事憂心忉(29)。
云愁海思無斷絕,五陵石馬風蕭蕭(30)。
【注釋】
①甲午:指光緒二十年(1894)爆發的中日甲午戰爭。②庚子天津城:指光緒二十六年(1900),英法等八國聯軍侵華一事,聯軍于七月十四日攻陷天津。③干霄:沖天。烽火:戰火。霹靂:指炮火。④虜騎:指八國聯軍的騎兵。縱橫:恣肆橫行,無所忌憚。⑤水次:水邊。⑥鼓聲已死:古代作戰,以擊鼓激勵士氣。鼓聲已死,將失去指揮,主將陣亡。⑦飆(biao):狂風。⑧馬:指馬玉昆。淮軍將領。八國聯軍之役,馬代聶士成任直隸總督,統武衛右軍配合義和團御敵于津郊楊村,相持數月,無援而退。⑨妖紅一丈:指紅色大旗。龍船:長龍船,清代咸豐同治間的水師之船。《清會典事例》:“其制小于快蟹,載炮六,旁設短漿各八,二十二人駕駛,皆官領之。” ⑩尺咫:指畫面。(11)吊:憑吊。(12)煙塵雙闕:指戰后一片蕭條荒涼景象。白居易《長恨歌》:“九重城闕煙塵生。”(13)天崩地坼:天崩地裂,喻非常之事變,此處指八國聯軍之役。《戰國策·趙策》:“周烈王崩。……赴于齊曰:天崩地坼,天子下席。”(14)杲杲(gao):明亮貌。《詩經·衛風·伯兮》:“其雨其雨,杲杲日出。”寒霾(mai):寒冬的陰霾。(15)殘局:此處指失敗的戰局。(16)氣盈脈僨(fen):形容情緒激動。《左傳·僖公十五年》:“亂氣狡僨,陰血周作,張脈僨興,外強中干,進退不可,周旋不能。”注:“僨,動也。氣狡憤于外,則血脈必周身而作,隨氣張動。”醨(li):薄酒。醪(lao):濁酒。(17)水晶之宮:指在八國聯軍之役中賣國“立功”的高官貴戚的府第。岧(tiao)峣(yao):高峻,高聳貌。(18)龍武新軍:左右龍武軍,唐睿宗時所置,為唐代禁軍,掌京城侍衛。此處指北洋軍創立的武衛軍。矜豪:傲慢。(19)劫人:劫掠百姓。(20)河伯汪洋:語出《莊子·秋水》:“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辯牛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順流而東行,至于北海,東面而視,不見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嘆。”輕:輕視。(21)大人:傳說中的巨人。《山海經·大荒東徑》:“東海之外,大荒之中,有波谷山者,有大人之國。”連群鰲(ao):事見《列子·湯問》,傳說海中有五山,下無根抵,由十五巨鰲負載,后龍伯國人一釣連六鰲,仙山沉沒,仙人失所。(22)寸地尺田:杜甫《洗兵馬》:“寸地尺天爭入貢。”荊棘:《晉書·索靖傳》:“靖有先識遠量,知天下將亂,指洛陽宮門銅駝嘆曰:‘會見汝在荊棘中耳。’”(23)天驕:指外國侵略者。《漢書·匈奴傳》:“胡者,天之驕子也。”(24)韶州:指唐玄宗時宰相張九齡(張為韶州曲江人),嘗識安祿山必反,請玄宗誅之,不聽。后安氏反,玄宗逃至蜀,思九齡言,遣使祭丘其冢。(25)社飯:社祭時所供的飯食。《宋元資治通鑒》:“初太皇太后不豫,呂大防等問疾。……左右賜社飯,因曰:明年社飯時思量老身也。尋崩。”號(hao):哭。(26)掛冠:棄官而去。《后漢書·逢萌傳》:“即解冠掛東都城門,歸將家屬浮海,客于遼東。”汲黯:漢代濮陽人。武帝時為東海郡太守,后召為九卿,敢于面折廷諍。(27)吞聲杜老:詩人自稱。杜甫《哀江頭》:“少陵野老吞聲哭,春日潛行曲江曲。”騷:《楚辭·離騷》,代指詩。(28)出辱:《左傳·昭公二十五年》:“鴝之鵒之,公出辱之。”下殿:《古諺》:“熒惑入南斗,天子下殿走。”(29)忉(dao):憂思貌。《詩經·齊風·甫田》:“無思遠人,勞心忉忉。”(30)五陵:漢代五個帝王之陵寢,此處指清陵。
【評說】
本詩選自陳曾壽《蒼虬閣詩》卷一。
陳曾壽(1878—1949),字仁先,湖北蘄水人。光緒二十九年(1903)進士。歷官刑部主事、學部郎中,都察院廣東道監察御史。后筑室杭州南湖。有《蒼虬閣詩》十卷,續一卷。辛亥以后詩作,大都遺老口吻。
此詩作于1908年,詩人追記甲辰年在日本觀油畫《庚子之役》之事。作品將對油畫的形跡描繪和史事的生動敘述糅合在一起,反映了清軍抗御八國聯軍的斗爭史跡,字里行間,飽含作者傷世憂國的強烈感情。甲辰年,我只身東游扶桑,正值甲年之戰十周年,步步所見山川,唯覺傷痛,更那堪觀看壁上的油畫,那就更使我震驚,睹畫聯想,仿佛自己已親歷庚子之變中的天津城。全詩由這四句總起,由畫及史,非常自然地過渡到歷史事實的追述中去。
接下來十句史事敘述中,詩人飽含深情,選取了三個動人場面,極力褒揚那些奮勇抵抗,壯烈犧牲的英雄男兒。敵人從四面包圍過來,恣肆橫行,肆無忌憚,頓時戰場上火光沖天,霹靂震天,英雄的人民并沒有為之退縮投降,而是紛紛舉械殺敵。“殘軍”二句指羅榮光等率軍在大沽口奮起還擊,阻止聯軍的進攻,雖然主帥早已殉國,然而廣大士兵卻依舊誓死力爭,捍衛領土。“大旗”二句記馬玉昆楊村御敵之戰,在相持月余之后,后援不及,因而只落得軍隊半殘,飄塵風沙之中。“頹垣”二句則寫“庚子天津城”中的戰斗。城中只見一片斷壁殘垣,在日光的照射下,顯得蒼白無力,蕭殺凄慘,面對死亡,義和團首領張德成率“天下第一團”團民五千余人,分乘七十二艘大船,從獨流至天津增援,旌旗蔽日,妖紅一丈,舳艫連接,目不暇接。詩人看著油畫,追念戰事,不禁勾起無限傷感,神傷魄動,使人再也不忍心看這近在眼前的畫幅。
詩人看到油畫時就已悲痛欲絕,而與此形成巨大反差的,也是令他更為痛心的是,在他回國以后憑吊戰后遺墟時,早就不見城闕煙塵,一切都恢復了平靜。當年天崩地坼,天子下殿,百姓官員無處可逃,這些陰霾全被杲杲的煙雨洗刷一過,煙消云散了。更令人氣盈脈僨的是,那些不顧國恥,得意忘形之徒,面對如此殘局,竟然以簽訂條約,議和賠款作為一大勝勢;并且依仗賣國“立功”而封侯,不顧國計民生,競相興建豪華府第;龍武新軍御敵無能,卻矜豪傲慢,只把威風全都發泄到百姓身上,依恃洋槍洋炮,大肆掠奪。這是對滿清腐朽政府的極大諷刺和批判,體現出詩人極度的憤慨之情。
作為有識之士,在憤慨之后,詩人內心更多的則是對國家、民族前途的深深憂慮。“河伯”二句合用諸典,指出外國侵略者恣意橫行,造成國土滄亡慘劇的原因在于:清廷妄自尊大,低估了外國侵略勢力。因而造成了今天山河破碎,“寸地尺田樹荊棘”,天驕胡兵分割瓜分各自的勢力范圍。在這一危急的社會形勢下,詩人急切呼喚仁人志士,只可惜像張九齡這樣具有遠見卓識的人才竟如此匱乏,所以,慈禧、光緒西逃后,也不會有玄宗當年的祭文了。詩中反用張九齡的典故,其實是有所指的,八國聯軍侵華距戊戌政變三年,朝中有為之臣,如康、梁等早已被下令通緝,有的則已遭殺害,目睹政變的血雨腥風,使得無數諍臣紛紛掛冠辭官,乞骸還鄉。這些慘痛的現實令詩人悲慨萬分,空自悲騷,坐撫往事,更是憂心忉忉,早在咸豐十年(1860),英法聯軍入侵,咸豐帝偕后妃出逃,圓明圓燹毀,而今歷史的悲劇又再次重演,帝王出辱、下殿潰逃的覆轍竟何以再現?行文至此,作者對清廷的批判和質疑達到了最高峰,但這樣萬馬齊暗無人應的社會中,詩人又不免陷入更深的傷痛和絕望之中,自己對國家民族的命運如云愁海思,而舉目四望,只見王陵石馬靜靜地肅立在蕭蕭的北風之中,如死一般的沉寂,看不到任何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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