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楚《黃山游記》原文與賞析
許楚
循歙都北,百二十里至湯口,溪流怒激大石間,山漸近漸佳。仰見三峰霞舉,竦桀干天,傾危相捍,望之恒有落勢,為紫石、硃砂、老人三峰。抵山足,忽三峰半隱,所名湯院,即古祥符寺也。寺前蒼陰交蔓,蒙絡搖綴,下帶寒飆。兩岸爭高,欹聳相亂,山阜之不接者僅二丈。度小石橋,徑數(shù)步,湯泉在焉。泉味甘洌,熱可點茗。泉上作石伏逗隔溪水,構攔堅密,蔭以半巖,即風雨來浴,鮮不奪其煩郁。又泉壁北向沁寒泉,一線淙淙,三伏間以調濯者,秋冬輒槁滅。
溯湯泉而上,忽乘高激流,自成淵渚,瀉于溪底。度亂石,凡三逾小澗,砰磕從屐齒間出。覓竹影下,得徑達蓮花庵。庵地平曠約二畝許,四楹三室,左右映帶,籬茨甚幽麗。就石縫養(yǎng)茶,多輕香冷韻,襲人齗腭不去,所謂黃山云霧茶是也。又北向,則交柯萬章, 冪以巉石。 有泉側出, 味沖醞, 山僧灌竹引窗下,泠泠幾席間,吟誦之余,極助神賞。南走溪下,多大石,圓廣數(shù)丈,躍土而起,態(tài)甚奇。水中鱗次異狀,四足螭首,常含水緣木取渴,鳥食之,號曰國魚, 其脂用和硝, 矢致遠無聲, 亦方物殊種也。
自澗之嶔然相挾而上,逶迤傾瀉,聲漸撞激,欲涌復止,蓋山瀑疾下,流沫成輪,俗謂之藥銚。循藥銚而迭相灌注,石勢欲流,砥以大石,側立千尺,從兩腋滂浡而下者,為白龍?zhí)丁L稄V一畝,深數(shù)丈,白石橫亙,其下痕輒上浮,游魚若空游無倚。潭上有磐石,榧木森翠,如張幕,下可坐飲數(shù)十人。去石北十余步,披小徑,得石門,石皆玲瓏。幽折漸聞人聲,余友佘子掄仲飛白樓在焉。下闞寒潭,清氣迂裊,一牖延天都,如幾案間物,旁翼精舍,引藥爐丹臼水灌其中,激觸渟響,皆出床下。
又東徑入桃花源,源多異香,自成馨逸,上則風籟傳空,下則泉聲不斷,凄駐游耳。一步一勝,得鳴弦泉。自此溯泉而上,忽頹崖倚木,徑皆岨險,行路所至,如鼯鼠之穿林端。進則伏泉沮洳,抗級相望,忽墮平曠,窅然中息,為慈光寺。四面滲金像,神廟慈圣太后所賜。焚修百眾,不易寒暑,雖弘濟下民,奠禱云集,而苦行寒僧,婆娑菜根,肅若水谷矣。
又東向數(shù)里,皆層巒,土性黃滑,叢薄無姿,極短游興。至觀音巖小憩,則步徑才通,有石吐泉,湯湯其上,始得游目寄情,與游覽諸山商優(yōu)劣耳。又巖上凡數(shù)層,伏跨小堨,至老人峰。峰小而銳,壁立無階,即攀茆挽葛而上,遇險必矜慎置足,足以漸進。上有螺砢數(shù)石,夾以蒼松,相肖為理,如巧者所設。日影方夏午, 著石皆冷陰, 遠望蓼;, 孕翠曳煙, 近則異香襲人衣裾。南上數(shù)十步,山勢漸逼,峰色從幘上起,見樹或交蔚,暗日迷禽,尋天都者,鮮不偃息其間,矜疑圖進。上則歷大陰澗,澗多礪石嶄立,排竦千仞,或斜垠斷壁,無繘受手,無凹受足,望崖返者十九,亦吾徒濟勝之迍邅也。萬歷中,獨普門老人登峰造極,于上設蘭盆大會,旌幢連云,縹緲天際,非佛力冥助,曷克臻此?
又南徑三里,有二壁塊然中斷,廣可十步,下瞰不測,名曰天險。有二松交杪度之,過者狂舞,但存余幸。又東徑,一石甚奇,如剖甕,上懸一松,蜿蜒其脊,名曰臥龍。臥龍首支甕口,尾蟠石戶。從石戶披榛梯木,忽見天日,疑非人間。上多古柏,交陰積翠.一徑危出松中,傾曲而上,得文殊院。文殊院在玉屏峰下, 依峰構室, 旁佐二廡, 前則嵬身天半,峰羅巘峙,蟻蛭蹲伏。左右環(huán)抱兩石,莊整如堞。右掖懸小閣,馮虛御空。牖出松果之上,廣不逾尋,娛備萬狀。惟石壁寒影下射,雖炎夏挾裘,鮮能久駐。此地人跡罕至,僅有二鴉從峰際下翔,集僧掌中,應候取食; 客亦無忤,忽目送行云,竟以餅餌舁去。又峰北有千年白猿,傴僂如老人,風日清霽,恒逍遙山脊間,或月夜長嘯,群谷響答,聞者無不凄異。
又東下數(shù)里, 梗柯蓼連, 沿陂委折, 注壑懸澗二十余丈, 徑甚巉削, 循木作棧, 達蓮花洞。 洞深三丈,廣十余步,石如茄膚,上下水暗鳴,鏘鏘作聲,不知何處。下皆大石羅列,瘦松凌巔,清泉環(huán)足,參差谺豁,各助其勢,為洞前奇觀。沿洞側上山,態(tài)漸豐厚。徑數(shù)里,過大岡,崒嵂千仞,號曰云梯,脊負險嶝,宿雪凝苔,凡有徑之處,鮮不危心其下。
又東過長嶺,陰崖數(shù)折,歧路難通,如抱甕汲井,聲觸杖下。正屬沉吟,得樵僧引支徑上行,繚繞峰次,會石破延曜,如花影零落,又如歷幾浮屠,身終不出。忽一竅中分,疊崿刺天,中隱團瓢,一僧枯坐其中,凝矚不轉,叩之如木雞,類有道者。座下有苔脈引泉,晝夜盈缽,用周一僧。又上,為第一層巒梯,以槁柏書記,相傳具以性命相戒。登頂,則石皆彩色,聯(lián)葩簇萼,姣媚絕倫。遙睇長江,空蒼曳練,而齊山、 九華盡培嶁矣。
又東下里許,自眾峰汲煙而上,蓮花解蒂而下,峭然中起,為大悲頂。大悲頂去蓮花峰勢如垂紳,然非嵐斂霧霽,舉首不見。越此漸分后海矣。大抵蓮花以東為前海,西為后海。前海寒瘠,以石為骨,石則嶙峋奇崛,不偶平障,故山川出云,郁而多采。后海得土膚立,體近龐衍,或巍踞平曠,望兼川陸,故云氣浩浩瀚瀚,自為卷舒。去蓮花峰東南徑數(shù)里,山皆排峰接崿,惟煉丹臺獨為警秀,平崖桀舉,孤態(tài)自足。常有青霧流嵐,轇轕其上,俗謂容成子丹氣芳馥于此,理或然也。
又南徑數(shù)里,尋石筍矼,矼埒兩山之間,忽山束為峽,石蓄峽中,無不俯地怒起,從絕壑抽峰,林林劍立,又如武庫刀鐶之相競。由石筍矼下松谷庵,則淵潭相接,所乏者嘉木耳。由石筍矼過獅子林,經長坂叢薄中覓徑,徑多箭竹,土人用以代瓦,可十稔不敗,周后海廬舍,恒給于此。
又南徑數(shù)十步為散花塢,塢藏一石,高廣丈余,覆以蒼松,根須連絡,自頂至踵,勢如游龍。《抱樸子》云:“松千歲則稱天陵,偃蓋回翔,入石不朽,是謂樓松。”今俗稱為盤龍蓋,亦命名獨隆,取冠群松者也。
又東徑里許,懸崖萬仞,方嶺云回,勢多懸絕,上有鴛漿出焉。登者必巖側縻鎖連木乃陟,而顧瞻向涂,杳然不辨。峰名始信,登,始信也。予欲于三十六峰外精選千峰,此亦其一。
又西徑平天矼,逾白沙嶺,尋取道于擲缽源。源有擲缽禪院,為沙門寓安開山于此。殿宇虛肅,林徒山客荒忽過此者,靡不覺其情斂。釋子以為云棲法泒,于斯駐焉。
予向緣身在此山,難稽面目,崇禎乙亥,偶靜坐南村,援筆追記,以遺后游。
《黃山游記》記游湯院、老人峰、文殊院、蓮花峰、始信峰等處的經過,描寫了黃山瑰麗雄奇的景色,表現(xiàn)了作者熱愛祖國山水的感情。黃山,自古就是文人奇士尋幽探險的地方。唐代大詩人李白,就曾登過黃山的陵歊臺,賦過詩,在那里留下了“太白洗杯泉”的遺跡。后來,歷代的游覽者,留下的歌詠黃山的詩文,摹寫黃山的畫幅,更是不計其數(shù)。明末著名旅行家和地理學家徐霞客,曾兩次游黃山,寫了《游黃山日記》,并說:“五岳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岳。”可見黃山在我國山水中的地位。
黃山勝景,不是一游或數(shù)游即能領略盡的,就是生長在黃山腳下的許楚,都說:“予向緣身在此山,難稽面目。”這或許如蘇軾《題西林壁》詩中所說:“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許楚寫《黃山游記》的目的,在文的結束語中說:“以遺后游。”是為了讓后游者更好地游覽黃山瑰麗雄奇的景色。因而,他這篇《黃山游記》就像一幅導游圖畫,照著導向指引的方位,去游覽各個景點,觀賞他指示的景觀,這樣既可節(jié)省時間,又可觀賞景物中的佳景。
游記是從湯口寫起。湯口位于歙縣北一百二十里處。湯口是黃山腳下的一個小鎮(zhèn)名,黃山溫泉的溪流從這里流出,故名湯口。湯,古代是指熱水。從湯口到湯院有五里路程。連接兩地的是一條溪流。溪流從山里流出,穿行于溪中林立的大石之間,與大石撞擊,激起水花,發(fā)出嘩嘩聲響。這一獨特景象,作者只以“溪流怒激大石間”,就繪形、繪色、繪聲地指給后游者。“山漸近”,不是山向人移,而是人向山行,越向前走,山離人越近; 沒寫游人,已見游人,引導游人向山前進。“山漸近漸佳”亦點出山有佳景,佳景在山中; 要觀賞佳景,就要進山登山。這也是在激發(fā)游者的游興,鼓勵游者前進。走到山近處,抬頭見到的是:“三峰霞舉,竦桀干天,傾危相捍,望之有落勢。”那山峰高聳,直指云天的三峰,不僅雄,而且奇,奇在于它那傾斜的崖石相互支撐著,望之有掉落的勢態(tài),但不掉落; 三峰不僅雄奇,而且瑰麗,瑰麗在于巍然聳立的三峰披著霞光: 這是黃山雄奇瑰麗景色的第一幅畫面。“抵山足”一語,把游者引到山腳下,游覽湯院——即祥符寺。因寺與湯泉挨近,又名湯寺。對寺前、兩岸景色作了簡要介紹,以“度小石橋,徑數(shù)步”引導游者觀賞湯泉。先說“泉味甘洌,熱可點茗”的特點,而可浴的特點,是在描寫泉上石中說明的,說得是那樣自然。用一“又”字,引出“泉壁北向沁寒泉”,在三伏天來調和湯池水的溫度,供游者洗澡。此處景物之奇,奇在兩泉; 壁南則湯,壁北則寒; 更為奇者,是沁寒泉,春夏則“一線淙淙”,“秋冬輒槁滅”。
以“溯湯泉而上”,“度亂石”,“覓竹影下”為導語,引導游者“得徑達蓮花庵”。介紹了蓮花庵的幽麗環(huán)境,和云霧茶的特點。“又北向”引出“側泉”。以“南走溪下”,介紹了那里“圓廣數(shù)丈,躍土而起,態(tài)甚奇”的大石和奇異的國魚。 以“自澗之嶔然而上”, 敘述藥銚和溪中“石勢欲流”的景象,觀賞了白龍?zhí)丁坝昔~若空游無倚”及水中的天都峰的景色。“又東徑入桃花源”,讓游者嗅異香、聽鳴弦泉的聲響,游覽慈光寺。以“又東向數(shù)里”,將游者引到老人峰。老人峰,“峰小而銳,壁立無階”,要抓著茅草、葛藤登峰。峰上有“磥砢數(shù)石,夾以蒼松”的松石相聚的美麗圖案,“如巧者所設”。以“南上數(shù)十步”,將游者引到“樹或交蔚”,使日光變暗,使飛鳥迷途的樹密陰濃的地方。“尋天都者,鮮不偃息其間,矜疑圖進”。面對無路可登的天都峰,望著那斜垠斷壁的山崖,知難而返者有十分之九。作者從湯院出發(fā),目的是要登天都峰,但因天都無路,望崖折返,取道文殊院,去登蓮花峰了。
“又南徑”,引導游者向文殊院進發(fā),先經“天險”;“又東徑”,賞臥龍松; 沿松中小徑,“傾曲而上,得文殊院”。讓游者觀賞了文殊院周圍青松、翠柏的優(yōu)美環(huán)境,觀賞了文殊院“依峰構室”的奇巧建筑; 又向游者講述了與文殊院有關的又富有神奇色彩的二鴉與白猿的故事,給文殊院更增添了神奇的色彩。
文殊院,背依玉屏峰,左邊是天都峰,右邊是蓮花峰,要上蓮花峰,還得從文殊院東側下去,再奔蓮花峰。作者以“又東下”這個導向語,引導游者過棧道,“達蓮花洞”。介紹了洞中“上下水暗鳴,鏘鏘作聲”,又不知水在何處的景象。只發(fā)其聲,不露其形,這是洞中一奇,又告訴游者,“大石羅列,瘦松凌巔,清泉環(huán)足,參差谺豁,各助其勢”,這是洞前奇觀。然后,又引游者“沿洞側上山”,“徑數(shù)里”,過云梯。“又東過長嶺”,引導游者登上第一層巒梯,讓游者觀賞近景:“石皆彩色,聯(lián)葩簇萼,姣媚絕倫”; 遠景:“遙睇長江,空蒼曳練”。“又東下”,引導游者到“峭然中起”的大悲頂,再到蓮花峰觀賞云海:“前海寒瘠,以石為骨,石則嶙峋奇崛,不偶平障,故山川出云,郁而多采。后海得土膚立,體近龐衍,或巍踞平曠,望兼川陸,故云氣浩浩瀚瀚,自為卷舒。”觀云海,是游者的游興最高峰。到黃山如看不到云海,被視為最大的憾事。作者看了云海,游興未盡,又向始信峰游去。
“又南徑數(shù)里,尋石筍矼”這導向語,將游者引到仙人峰與始信峰之間的峽谷,觀賞了峽谷中如劍立的石峰林。又引導游者“南徑數(shù)十步”到散花塢,觀賞了“根須連絡,自頂至踵,勢如游龍”的蒼松。又引導游者“東徑”,去游覽始信峰。始信峰懸崖萬仞,但峰上不是一峰獨秀,而是“方嶺云回”; 峰上還有“鴛漿” (所謂仙液一類東西,大概是泉水)。這是始信峰獨獨的風光,也是作者來游的原因。“又西徑平天矼,逾白沙嶺”,止于擲缽禪院。
這幅導游畫卷,是以黃山溫泉溪流出口處湯口做為第一個景點,然后用導向語,引導游者去游覽一個個景點,猶如觀賞一幅幅畫面,到擲缽禪院是長卷最后的一幅畫面。后游者可以憑藉作者的導游畫卷似的游記作指導,去游覽黃山瑰麗雄奇的景色,將會和作者一樣,發(fā)出對祖國山水的贊嘆!
記游寫景,伴以評說、傳說與典故,更能增加景物描寫效果,表達作者思想感情。作者從湯口向湯院前進,說“山漸近漸佳”,這“佳”,見之于眼,發(fā)之于心,出之于口,流之于筆端,是對山的評說,是對山的贊嘆。入桃花源,異香撲鼻,風聲、泉聲不斷,又“得鳴弦泉”,作者發(fā)出“一步一勝”的評說,也是對桃花源中美景的贊嘆。天都峰無路攀登,對普門老人登峰造極,于上設蘭盆大會事,作者認為:“非佛力冥助,曷克臻此?”不相信沒有佛力暗助的人會登上天都峰。這評說,實際上在于突出天都峰的陡峭。寫了蓮花洞前“皆大石羅列,瘦松凌巔,清泉環(huán)足,參差谺豁,各助其勢”后,說是“奇觀”。寫完文殊院奇巧的建筑之后,寫道:“此地人跡罕至,僅有二鴉從峰際下翔,集僧掌中,應候取食; 客亦無忤,忽目送行云,竟以餅餌舁去。”在寫黃山許多游記詩文中,都提到黃山曾有二只神鴉,能為游人前去報信。作者寫這飛來飛去取食的二鴉,給人跡罕至的文殊院增添了神奇的色彩。又說:“峰北有千年白猿,傴僂如老人,風日清霽,“恒逍遙山脊間,或月夜長嘯,群谷響答,聞者無不凄異。”這個白猿,給文殊院的幽麗又增添了奇異的色彩。在描寫蓮花峰雄奇壯麗的云海之后,寫道:“去蓮花峰東南徑數(shù)里,山皆排峰接崿,惟煉丹臺獨為警秀,平崖桀舉,孤態(tài)自足。常有青霧流嵐,轇轕其上,俗謂容成子丹氣芳馥于此。”容成子,傳說為黃帝時人,有采陰補陽之術,曾在黃山煉過丹。后人將他煉過丹的地方叫做煉丹臺。人們沒有從科學角度去解釋“青霧流嵐”的現(xiàn)象,而用“丹氣芳馥”去解釋,使煉丹臺的警秀更為奇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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