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襄《記徑山之游》原文與賞析
蔡襄
臨安縣之北鄙,直四十里,有徑山在焉。山有佛祠,號曰承天祠。有碑籀述載,本初唐崔元翰之文,歸登書之石,今傳于時云。
始至山之陽,東西之徑二。登自其西,壁絕襟繞,轎行少休。松檜交錯,盤折蒙翳,尋丈之間,獨聞語聲。躋梭層,披翠蒨,盡十里許; 下視來徑,青虬蜿蜒,搏巖騰霄; 且及其顛,峽束洞隱,幾不容并行。已而,內括一區,平林坦壑,四面五峰,如手豎指,一峰南絕,卓為巨擘,屋蓋高下在掌中矣。峰間小井,或云故龍湫也,龍亡湫在,歲率嘗一來,雷雨暝曀,而鄉人祠焉者憧憧然。環山多杰木,絲杉翠檉,殆千千萬萬,若神官蒼士聯幢植葆,駢鄰倚徙,沉毅而有待者。導流周舍,鏘然璆然,若鑾行珮趨而中節者。由西嶺之北數百步,屹然巨石,屏張笏立,上下左右可再十尺,劃而三之若“川”字,隸文曰“喝石巖”,其石甚神。并巖披谷,修竹茂密,嘗以契刀刻竹兩節間,成“景祐三年十二月十五日”字云爾。
由東徑而往,坎窞為池,游魚曠空。其西徑東折,蹴南峰嶺脰之間,平地砥然,盈畝而半,偃松一本,其高丈,其陰四之,橫柯上聳,如芝孤生。松下石泓,激泉成沸,甘白可愛,即之煮茶,凡茶出北苑第品之無上者,最難其水,而此宜之。偃松之南,一目千里,浙江之濤可挹,越岫之桂可攀。云馭靄搴,狀類互出,若圖畫蟲蠹斷裂,無有邊幅,而隱顯之物尚可名指。群山屬聯,呈露崗脊,矯矯剪剪,咸自意氣,若小說百端,欲圣智之亢而不知其下也。臨觀久之,魁博通幽之思生焉。古人有言曰:“登高能賦,可為大夫。”旨乎哉! 予于斯見之矣,曷止大夫之為也。
大凡言之,天鄰地絕,山回物靜,在處神巧,舉可人意。雖窮冬闃寂,未睹夫春葩之榮,薰風之清,秋氣之明, 然取予者猶在也。 既歸, 無幾何, 而所歷者重鉤復結無一見焉。追而言之,若覺而言夢,使人悄愴而不知其自也。
同游者建安王瑊君度,岳陽朱師德宗哲; 又君度之侄曰子常、子美,甥杜沂皆從游。其前與謀而后以事已之者,朱宗哲之兄師道希圣,杜沂之父叔元君懿,揭陽盧舉之三人,莆陽蔡襄一與之善,惜乎不及俱也。書所經見,往貽之,人一通。嘗刻竹兩節間之十字,其游之年月日也。
徑山,是浙江的旅游勝地,它位于天目山的東北部,因有徑路可通天目,故名之曰“徑山”。徑山雖無泰山之雄偉,黃山之神奇,衡山之險怪,廬山之秀媚,卻自有其獨特之風姿。古往今來,吸引了眾多的旅游者,文人騷客,也頗有吟詠。一生游遍名山大川的大文豪蘇東坡對徑山也大為贊賞,其《游徑山詩》云:“眾峰來自天目山,勢若駿馬奔平川。途中勒破千里足,金鞍玉鐙空回旋。人言山佳水亦佳,下有萬古蛟蟲淵……飛樓涌殿壓山破,朝鐘暮鼓憚龍眠。睛空偶見浮海蜃,落日下數投村鳶。”東坡此詩,寫足了徑山之氣勢,徑山之神奇,令人興起無窮遐思。但正因為是詩,故沒有展開具體的描述、未免令人有不足之嘆,而蔡襄的這篇《記徑山之游》則將徑山之妙景娓娓道來,恰如一幅徐徐展開的青綠山水畫長軸,讀罷此文,無異于臥游徑山,令人心曠神怡。
文章開門見山,“臨安縣之北鄙,直四十里,有徑山在焉。”許多山水游記,往往先言四周之形勢、山水、景物,然后漸漸移至所記之處,這固然有其佳處,但如本文這般直截了斷,也頗給人以干脆利落之感,大有歐陽修《醉翁亭記》的首句“環滁皆山也”之神韻。接著,作者輕輕宕開一筆,“山有佛祠,號曰承天祠,有碑籀述載,本初唐崔元翰之文,歸登書之石,今傳于時云”。撇開山而言祠,甚妙。蓋首句爽快則爽快矣,但若緊接著言徑山如何如何,不免有文急氣促之嫌,今“王顧左右而言它”,便給人以從容不迫,紆緩舒展之感。當然寫祠并非僅是為了舒展文氣,大家筆下豈容冗句,寫祠亦是寫山,承天祠乃徑山一名勝,“殿宇崇宏,甲于浙水”,蘇軾、范成大等均有詩吟詠此祠,故這里明是寫祠,歸結仍是寫徑山,可謂“不寫之寫”,頗具一石兩鳥之功。
接著,作者用移步換景的手法,象一個高明的導游,先從徑山西徑將讀者帶入了一個富有詩情畫意、五彩紛呈的世界:“松檜交錯,盤折蒙翳,尋丈之間,獨聞語聲”。青青松檜,密密聳立,枝柯交錯,濃蔭蔽日,悠絕、幽絕,王維詩“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不正是這種意境的寫照么?也許這里的“語聲”尚不止“人語聲”,或許還有那在松枝上跳躍嬉戲的松鼠,隔葉而鳴的黃鶯,等等。總之,這寥寥16個字,凝練而富有彈性,營造了一個寧靜優美而又生機盎然的境界,文字功力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然后,作者將鏡頭由近景推向遠景,“下視來徑,青虬蜿蜒,搏巖騰霄。”自山巔回視來路,十余里的山路象一條矯健有力的蒼龍,在崇山峻嶺間,左盤右旋,似欲橫空飛去。這一句是對上面“壁絕襟繞”“躋梭層,披翠蒨”的概括說明,形象而簡潔,將一條無生命、無感情的山路,寫得生氣勃勃,突出了徑山之氣勢,這種以動寫靜的手法,在我國優美的山水游記中時有所見,“夾岸高山,皆生寒樹,負勢競上,互相軒邈,爭高直指,千百成峰。” (吳均《與宋元思書》)“山峰之上,立石數百丈,亭亭桀豎,競勢爭高” (酈道元 《水經注·河水》) 也正是這副筆墨。
薛寶釵在大觀園論畫時說:“如把大觀園照樣兒往紙上一畫,是必不能討好的。這要看紙的地步遠近,該多該少,分主分賓,該添的添,該藏該減的,要藏要減,該露的露。”寶釵雖是論畫,其實文章又何嘗不如此? 山水游記切忌面面俱到,如流水帳般平鋪直敘,它雖無法象繪畫一樣做到“該添則添”,但寫景要有主次,有重點,該顯則顯,該隱則隱,則無疑是一樣的。蔡襄是名畫家,他對這些繪畫原則自然是了然于胸的,《記徑山之游》在描述西徑勝景時,往往惜墨如金,“躋梭層,披翠倩,盡十里許”,寥寥10個字,把由山麓至山巔的十里山路一筆寫盡,可謂會減會藏。而對“五峰”、“龍湫”、“喝石巖”三景之描摹,卻是濃墨重彩,“該露則露”。
徑山環抱于五峰之中,故寫徑山不能不寫到五峰,而五峰本身也是奇勝特異,風光宜人。據 《委巷叢談》: “五峰者,前堆珠,北大人,右鵬搏,左宴坐、朝陽,主與山凌霄、御愛而七也。山饒翠竹怪檉,陰岑蔽日,地勢高,望浙西諸山羅伏在下,煙云出沒,頃刻萬狀。絕頂瞰浙江,望溟海,觀日出,最最奇勝。”蔡襄用“如手豎指”形象地寫出了五峰并列相依,聳然挺拔之勢。而“屋蓋高下在掌中矣”一句,寫出了五峰之高大雄偉,“掌中”一詞與前面“如手豎指”相關聯,甚見巧妙。接著作者順勢一轉,“峰間小井,或云故龍湫也”。輕輕地由五峰轉向了龍湫。對于龍湫,作者沒有描述其形狀勢態,而是通過傳說來為其抹上一筆神奇的色彩:“龍亡湫在,歲率嘗一來,雷雨暝曀,而鄉人祠焉者憧憧然”。據《咸淳臨安志》:“唐代宗時,僧法欽至山下,據石床而坐,俄有老人曰:‘吾龍也,自師至此,吾屬皆不安息,當挈歸天目山,愿以此地為定錫之所’。乃導欽至五峰間,指一湫曰:‘吾去后,湫當涸矣’。言訖不見,頃之,風雨終夕,平旦視之,已為平陸,僅存一井,今龍井是也。”作者如一個善解人意的導游,生怕讀者隨他一路游山疲倦了,便在此處輕松地講起了傳說故事,并用略帶調侃的口氣說:“而鄉人祠焉者憧憧然。”大概他本人對這個傳說也是將信將疑,所以說:“或云故龍湫也”,“或云”二字,分明是姑妄言之,姑妄信之的意思。從筆法上講,這關于龍湫傳說的幾句也并非閑筆,因為一路不停地介紹景色,雖令人如行山陰道上,目不暇給,美不勝收,但或許會引起疲勞感,現在這樣旁逸一筆,頓覺張弛有道,寬緊相濟,開闔有致,舒卷自如。古人行文之重勢,于此可見一斑。
三景之中,寫得較為具體的是“喝石巖”,其位置:“由南嶺之北數百步”其形狀,態勢、大小:“屹然巨石,屏張笏立,上下左右可再十丈,劃而三之若‘川’字”。“喝石巖”同龍湫一樣,也富有傳奇色彩。《余杭縣志》:喝石巖“在聞山庵門內,即巾子山人所咒。三石卓立,文象川字,游者以絲線徹底經之, 與石座無毫發沾罣。 山人語祖師曰:‘令此石上不著天, 下不著地’。其靈異如此。”但作者并沒有象龍湫一樣介紹,而是簡簡單單的一句“其石甚神”便一筆帶過,不枝不蔓,頗有掩映生姿之美。
如果說 作者在介紹西景時,采用了“連珠式”,以游山路線為線索,而一個個勝景則如一顆顆珍珠一樣,貫穿于線上,隨著作者的游蹤,美景接連呈現于前。那么,東徑則是“發散式”,以“偃松”為中心,向外擴散,如一把珍珠,摔于地上,四濺而出,更令人眼花繚亂。
東徑之首是一個水池,“坎窞為池, 游魚曠空”。“游魚曠空”四字極生動傳神。我們仿佛看到一個小小的池子,綠水蕩漾,清澈見底,透過池水,一條條魚在水中閑在地游著,仿佛置身于透明的空中。這里雖僅是對游魚的描寫,卻自然讓人想見水之清徹空明。高明的畫家只畫游魚而波濤自現,只畫山峰而云煙自出,這便是中國古代藝術中常用的以實寫虛,計白當黑的手法。“平潭清潔澄深,俯視游魚,類若乘空去,所謂淵無潛鱗”。(酈道元《水經注·洧水》)“游魚細石,直視無礙。” (吳均《與宋元思書》)“潭中魚可數百頭,皆若空游無所依”。(柳宗元《小石潭記》)“游魚空曠”顯然是從這些名家雋句中脫胎而來的。
東徑之景猶如一幅奇麗壯美的山水畫,而畫面的中心點便是“其高丈,其陰四之,橫柯上聳,如芝孤生”的一株古松。松之下則是一泓清泉,泉水上激,便如沸騰一般,一個“沸”字,將泉水上冒的樣子描摹得如在目前,十分形象。“激泉成沸”已是奇景,而這泉水更有其特異之處:“凡茶出北苑第品之無上者,最難其水,而此宜之。”寫其景亦敘其用,筆法細密。一池、一松、一泉是東徑景色圖中的具體景物,作者至此似已不滿足于這一筆筆的細描,而是大筆揮灑,為這池、松、泉布上了一個奇麗闊大的背景:“偃松之西,一目千里,浙江之濤可挹,越岫之桂可攀。”浙江潮奔騰洶涌,為天下奇觀,而“三秋桂子”更是浙地的典型景物,白居易有“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聽潮頭”之句,“潮”“桂”兩字,高度概括了浙地風光,以之來作為徑山之背景,烘托徑山之美,深得“借景”之妙。至此,徑山之景似已寫足,但作者意猶未盡,對徑山又來了個鳥瞰式的全面觀照,讓讀者既見樹木,又見森林:“云馭靄搴,狀類互出”,“群山屬聯,呈露崗脊”。在描摹云靄、群山之形態時,作者用了兩個十分貼切生動的比喻,令人拍案叫絕。云是“若圖畫中蠹斷裂,無有邊幅,而隱顯之物尚可名指”,山是“若小說百端,欲圣智之亢而不知其下也”。本文多次設喻,如用“青虬蜿蜒”來寫山路之盤旋曲折,用神靈儀衛來形容樹木之高大茂密,用鑾鈴玉珮來描摹泉水之清脆悅耳,都十分生動而形象。這兩個比喻,其主體與喻體之間,似是風馬牛不相及,毫無可比之處,但細細想來,駁蝕的圖畫不正跟變幻的云靄一樣,若隱若顯嗎? 小說內容豐富多彩,峰巒“矯矯剪剪”,不都是“咸自意氣”嗎? 這兩個比喻,撇開事物之形,抓住其內在之神韻,以神寫形,道前人之所未道,令人耳目為之一新。徑山如此之美,登臨此山,自可令人胸襟開闊,蕩滌塵念,故作者用一句慨嘆來概括了徑山之游:“古人有言云: ‘登高能賦,可為大夫’。旨乎哉! 予于斯見之矣,曷止大夫之為也。”傾慕、贊嘆之情溢于言表。
這篇游記,以登覽路線為主線,移步換景,層層推進,描摹景物,主從相屬,高下相傾,遠近相配,構成了一幅絕美的“在處神巧,舉可人意”的徑山風景圖。比喻之生動傳神,語言之凝練警拔,章法之雍容大方,都體現了作者深厚的文字功力,是一篇難得的游記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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