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宗道《上方山四記》原文與賞析
袁宗道
一
自烏山口起,兩畔亂峰束澗,游人如行衖中。中有村落、麥田、林屋,絡絡不絕。馌婦牧子,隔籬窺詫,村犬迎人。至接待庵,兩壁突起粘天,中間一罅,初疑此罅乃狖穴蛇徑,或別有道達顛,不知身當從此度也。前引僧入罅,乃爭趨就之。至此游人如行匣中矣。三步一回,五步一折,仰視白日,跳而東西,踵屢高屢低,方嘆峰之奇,而他峰又復躍出。屢踄屢歇,抵歡喜臺。返觀此身,有如蟹螯郭索潭底,自汲井中,以身為甕,雖復騰縱,不能出欄。其峰巒變幻,有若敵樓者,睥睨欄楯俱備; 又有若白蓮花,下承以黃趺,余不能悉記也。
二
自歡喜臺拾級而升,凡九折,盡三百余級,始登毗盧頂。頂上為寺一百二十,丹碧錯落,嵌入巖際。庵寺皆精絕,蒔花種竹,如江南人家別墅。時牡丹正開,院院紅馥,沾薰游裾。寺僧爭設供,山肴野菜,新摘便煮,芳香脆美。獨不解飲茶,點黃芩芽代,氣韻亦佳。夜宿喜庵方丈,共榻者王則之、黃昭素也。昭素鼻息如雷,予一夜不得眠。
三
毗盧頂之右,有陡泉。望海峰左,有大小摘星峰。大摘星峰極高。一老僧說,峰后有云水洞。甚奇邃。余遂脫巾褫衣,導諸公行。諸公兩手扶杖,短衣楚楚,相顧失笑。至山腰,少憩,則所為一百二十寺者,一一可指數。
予已上摘星嶺,仰視峰頂,陡絕摩天,回顧不見諸公,獨憩峭壁下。一物攀蘿疾走,捷若猿猱,至則面目黧黑,瘦削如鬼,予不覺心動,毛發悚豎。訊之,僧也。語不甚了了,但指其住處。予尾之行,入小洞中,石床冰冷,趺坐少頃,僧供黃茅湯,予啜罷,留錢而去,亦不解揖送。諸公登嶺,皆稱倦矣,呼酒各滿引。黃昭素題名石壁。
蛇行食頃,凡四五升降,乃達洞門。入洞數丈,有一穴甚狹,若甕口,同游雖至贏者,亦須頭腰貼地,乃得入穴。至此始篝火,一望無際,方縱腳行。數十步,又忽閉塞。度此則堆瓊積玉,蕩搖心魂,不復似人間矣。有黃龍白龍懸壁上; 又有大龍池,龍盤踞池畔,爪牙露張; 臥佛、石獅、石燭皆逼真。石鐘、鼓樓,層疊虛豁,宛然飛閣。僧取石左右擊撞,或類鐘聲,或類鼓聲。突然起立者,名曰須彌,燭之不見頂。又有小雪山、大雪山,寒乳飛灑,四時若雪。其他形似之屬,不可盡記。大抵皆石乳滴瀝數千年積累所成。僮仆至此,皆惶惑大叫。予恐驚起龍神, 亟呵止, 不得, 則令誦佛號, 篝火垂盡, 惆悵而返。將出洞,命仆敲取石一片,正可作硯山。每出示客,客莫不驚嘆為過昆山靈璧也。
四
從云水洞歸,諸公共偃臥一榻上。食頃,余曰:“陡泉甚近,曷往觀?”皆曰:“佳”。遂相挈循澗行。食頃至。石壁躍起百余丈,壁淡黃色,平坦滑澤,間以五彩。壁上有石,若冠若柱,熟視似欲下墮,使人頭眩。 壁腰有一處,巉巉攢結, 成小普陀, 宜供大士。其中泉在壁下,泓渟清澈,寺僧云:“往有用此水熟腥物者,泉輒伏。至誠懺謝,復涌出如常,故相傳稱圣泉。”余攜有天池茶,命僧汲泉烹點,各盡一甌,布氈磐石,轟飲至夜而歸。
作者袁宗道 (1560-1600),字伯修,號石浦,湘廣公安 (今屬湖北) 人。明萬歷年間中狀元,與弟宏道、中道皆有文名,人稱“公安三袁”。他們在文學上反對復古和模擬,主張獨抒性靈,史稱“公安派”。宗道因欽慕白居易、蘇軾,自名書齋為“白蘇齋”。有《白蘇齋集》傳世。
本篇選自 《白蘇齋集》,乃游上方山后所寫的一組游記。上方山,在今北京市房山縣,為大房山支脈。山勢陡峭,重巒迭嶂,有七十二庵和九洞十二峰之勝,素有北方桂林山水之稱。上方山不僅風景秀麗,而且它還是北方佛教勝地之一。據遼碑《六聘山開天寺懺悔上人塔記》載: 遼代曹守常為當時天開寺住持,三十年間度眾二十余萬,盛況由此可見。即如本篇所述,直到明季時香火尚頗為可觀。作者此記旨在探幽搜奇,文筆清新,真率自然,描寫生動,引人入勝,當時傳為名篇。細加分析,此篇的藝術特色大致有以下幾點:
一、既按游覽順序,脈絡清楚; 又能突出重點,筆墨集中。作為游記,最基本的要求之一就是按照一定的順序來記,使人有跡可尋,層次了然。本文的謀篇是按照游覽的先后順序,先記自烏山口入山時途中所見,經過“如行衖中”、“如行匣中”的登攀后,方抵歡喜臺。自歡喜臺拾級而升,又盡三百余級,始登毗盧頂。記完頂上景觀后,又寫翻過摘星嶺,暢游云水洞,最后寫游觀陡泉、烹茶轟飲的情景,以“至夜而歸”收結全文。從頭到尾,文路清晰,行文流暢,運筆自然。
如此循序漸進的紀游,最容易犯的一個毛病就是事無巨細,平鋪直敘,平均使用力量,像一本流水賬似的。本篇卻避免了這一毛病,作者在依次描寫中,能對一些重點景觀和事件筆墨集中的重點描繪。如對入山之路的狹窄崎嶇、頂上風光的秀麗幽靜。云水洞堆瓊積玉的奇觀、陡泉泓渟清澈的泉水等景觀,刻畫得都十分細致,一筆不懈,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二、抓住特點,將景觀描繪得鮮明生動,使人讀了有身臨其境之感。作者擅長于將敘事和描繪結合起來,在簡潔的敘事中,抓住景觀特點,進行生動的描繪。如登上歡喜臺后,作者寫道:“返觀此身,有如蟹螯郭索潭底,自汲井中,以身為甕,雖復騰縱,不能出欄。其峰巒變幻,有若敵樓者,睥睨欄楯俱備; 又有若白蓮花,下承以黃趺。”這里突出地描繪了峰巒的“奇幻”。四圍青山壁立,使人有如蟹置甕之感; 而那姿態各異的峰巒,或若敵樓,欄楯宛然; 若若蓮花,黃趺相承。何等奇幻莫測,簡直讓人眩目! 毗盧頂上,作者主要突出描繪庵寺的“精絕”。千仞峰頂,居然花紅竹綠,跟江南人家的別墅似的優美。百花中又獨推出國色天香的牡丹,此時正趕上牡丹盛開,到處紅艷艷、香馥馥,連游人的衣冠都被花氣染薰香了,真象入芝蘭之室似的。山寺雖無佳肴,然野菜新摘便煮,芳香脆美,別有一番情味。此景此境,真是精妙絕倫。讀罷不由得興“天上人間”之贊嘆! 特別是對云水洞奇觀的描繪,將人們帶入到一個“不復似人間矣”的神奇的地下世界:“有黃龍白龍懸壁上; 又有大龍池,龍盤踞池畔,爪牙露張; 臥佛、石獅、石燭皆逼真。石鐘、鼓樓,層疊虛豁,宛然飛閣。”“又有小雪山、大雪山,寒乳飛灑,四時若雪。”掩卷凝思,不禁使人“蕩搖心魂”,悠然神往。
三、語言省凈凝練,很富有藝術表現力。本篇游記句式大都簡短,語言凝練而富有魅力。如開始寫入山經過縫隙的情景:“至此游人如行匣中矣。三步一回,五步一折,仰視白日,跳而東西。”如行匣中的比擬已經很形象了,作者又寫太陽忽而在東、忽而在西,這就格外真切地顯示出山巖縫隙陡壁中的道路是多么狹窄、幽深而又曲折。一個“跳”字,把太陽寫活了。又如寫毗盧頂上那一百二十寺,“丹碧錯落,嵌入巖際。”紅墻碧瓦的寺院建筑,遠遠望去,色彩交錯繽紛,一個個仿佛鑲嵌在巖壁上的藝術珍品似的。人文景觀裝點了自然景觀,自然景觀烘托了人文景觀,真是好看極了。短短八個字,便傳神地勾畫出一幅動人的峰巔群寺圖。再如寫陡泉邊的“壁上有石,若冠若柱,熟視似欲下墮,使人頭眩。”這看似平淡無奇的描寫,實則非親身經歷者不能道出。此外,如“兩畔亂峰束澗”的“束”字,“他峰又復躍出”的“躍”字,“石壁躍起百余丈”的“躍”字,都稱得上是化靜為動的點睛之筆。本來靜止的無生命的山峰,著一“束”字、“躍”字,便變得虎虎有生氣。這跟杜甫著名的《望岳》詩中“陰陽割昏曉”的“割”字,確有異曲同工之妙。
四、巧妙地穿插趣事,給游記增添了幽默的情趣。作者嘗以禪宗思想研究儒學,因此在不少散文中充滿了說理談禪的內容。本文是紀游,基本上沒有言理論道,但在游歷這座北方佛教名山時,作者以名士姿態,巧妙地穿插記敘了一些趣事,似敬畏而實有揶揄之意。如寫摘星嶺上,作者見“一物攀羅疾走,捷若猿猱,至則面目黧黑,瘦削如鬼,予不覺心動,毛發悚豎。訊之,僧也。”此僧“語不甚了了”,“亦不解揖送”。從“捷若猿猱”、“瘦削如鬼”的兩個比喻中,不難看出作者對這位苦行僧抱有一種既憐憫又嘲戲的態度。在游覽云水洞時,面對千姿百態、奇形怪狀的石鐘乳,僮仆“皆惶惑大叫。予恐驚起龍神,亟呵止,不得,則令誦佛號”。這也是似莊實諧之筆。將出洞時,“命仆敲取石一片”,做了一方寶硯。接著插入一筆:“每出示客,客莫不驚嘆為過昆山靈璧也。”昆山,即昆侖山,相傳產美玉; 靈璧,今屬安徽,以產紋理極細、聲音清雅的大理石著稱。作者對云水洞中這塊石頭的過譽之辭,也讓人覺得有點似贊實嘲的味道。再如陡泉邊,寺僧講述有關圣泉的神話傳說后,作者并未因此而肅然恭立,反而取出隨身攜帶的天池茶,“命僧汲泉烹點,各盡一甌”,狂飲至夜方歸。諸如此類的描寫,都給這篇游記增添了一種生動、有趣的情調,雖不可謂之諷刺,但卻于幽默中帶有幾分揶揄。這或者是作者疏放不羈的性格,在潑墨揮毫時一種抑制不住的自然流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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