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宏道《游驪山記》原文與賞析
袁宏道
驪之山郁然而青,而其水浩浩然鳴九衢也。古柏森森然,翳東西嶺。故宮遺址,多不可識。
山下之民,有雪領而杖者,作而前曰:“民雖耄,猶仿佛憶之。”指其巋然而墳者曰:“是舉火臺,褒女之所笑也。”指其溫然而澄澈者曰:“是蓮花湯,明皇、妃子之所浴也。”問山下之故壘,曰:“是嘗錮三泉而聞七曜者,始皇帝之地市也。”余倚松四顧,蒼茫久之。乃披荒榛,踞危石,楚聲而歌曰:“涓涓者流,與山俱逝兮。空潭自照,影不至兮。吁嗟乎茲山,祟三世兮。”歌竟,浴于長湯。
遂登老氏宮、極于臺,東過石甕寺休焉。稍倦,假寐僧榻。忽有丈夫峨冠修髯,揖余而言曰:“吾子失言! 夫山奚能祟? 使吾幸而遇嚴、匡諸君子,豈不亦嘉遁之藪? 吾子謂九疊之屏、七里之灘,何遽出吾上耶? 又使吾所遭者為宣城、孤山輩,騷壇之士,艷稱久矣,吾豈復戎吾姓也!”
余蘧然覺,自悼言之失也。復喟然嘆曰:“異哉!天子之貴,不能與匹夫爭榮; 而詞人墨客之只詞,有時為山川之九錫也。異哉! 今之處士,誰能入山,而為水石所倚重者,吾當北面事之。”
《游驪山記》雖是記游之作,但它更像是一首詠史詩。
作者在其《場屋后記》 中說,萬歷十五年 (1587),他與朱一馮“登高驪山”; 時隔二十二年 (1609),始作本文。可見,此文并非作者乘登山余興而作,當是他日后對這次旅游有所感悟而寫就的。
古代士大夫,往往對身后之名頗為看重,故韓愈有云:“與其有譽于前,孰若無毀于其后。”(《送李愿歸盤谷序》) 在這方面,本文作者也持相近的看法。他縱覽古今歷史,終于發現:“天子之貴,不能與匹夫爭榮”。在他看來,身后名之毀譽,與生前是否權勢顯赫并無必然聯系; 要在世上留得美名,就須從污濁的社會環境中擺脫出來,不做有“祟”于世的事情,注重自身的品德修養,這樣,身后之名才有可能與山川同在,與日月同光。這就是本文所蘊含的題旨。
驪山,又名驪戎山,在陜西省臨潼縣城南,因山形似呈青色的驪馬而得名 (一說因古代驪戎族曾在那里居住)。它歷周、秦、唐三世之興亡,飽經滄桑,像一位歷史老人在向人們展示已往的遺跡,訴說當年的故事,并啟發人們訪古探幽的靈感。這個富有歷史內涵的風景名勝給袁宏道留下難忘的印象,以至于若干年后,仍歷歷在目,并以之作為寄寓自己獨特人生感受的描述對象。
本文一開始,即描繪驪山草木繁盛、河谷交錯的景色,并點出驪山分東繡嶺與西秀嶺的地理特點。作了全景式描述之后,作者就把視點凝聚到驪山最引人注目的“故宮遺址”上。于是,本文訪古探幽的基調便定下來了。
然而,驪山那么多古跡,該從何說起呢?袁宏道曾在《場屋后記》中記述他游驪山的經過,自早上至黃昏,每到一處,均有交代,且對周圍景觀有所描述。但本文沒有采取這種筆法。他像是用剪刀把一天見聞中最精彩的部分剪下來,再把它們重新組合似的,讓讀者去領略他感觸最深的事物。作者以“故宮遺址,多不可識”八字領起,引出了他與一老翁的對談。而對談所涉及的古跡只有三處: 舉火臺、蓮花湯和始皇陵。據《場屋后記》所載,作者當天的游蹤依次是玉環池、舉火臺、始皇陵。本文對此有所變動,可見作者已下“剪接”的功夫。他把舉火臺移于前,似有意縱覽歷史。他從周幽王舉烽火戲諸侯以博褒女一笑寫到唐明皇與楊貴妃卿卿我我、共浴一池。從這條線索可以看出,歷史上多少昏君不親政事而禍及家國,這教訓該是多么慘重! 想當年,周幽王、唐明皇顯赫一時,到如今又怎么樣呢?他們往往是聊供談助,為人所鄙棄。另一方面,古代帝王重政事如秦始皇者,由于他們勞民傷財,施行暴政,同樣逃脫不了歷史的懲罰。據《史記·秦始皇本紀》及《長安志》等書載: 秦始皇登基不久,就集合民夫七十萬,挖地筑墳,熔金屬液灌鑄墓宮,用水銀造成“江河”,以珠玉造成日月星辰,使其墳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意在把人間社會移于地下,供其死后永遠占有。文中“是嘗錮三泉而聞七曜者,始皇帝之地市也”,說的就是此事。在作者看來,與幽王、明皇一樣,秦始皇也難免后世的唾罵。一經類比,作者禁不住感慨良多。于是,“倚松四顧,蒼茫久之”,他陷入了對歷史人物的反思之中,自然也想到了驪山與上述歷史人物的關系。這時,作者的詩人氣質驅使他把心中所感發為歌詩。他的家鄉原為楚國屬地,遂用其方音并仿《楚辭》句式唱道:“涓涓者流,與山俱逝兮。空潭自照,影不至兮。吁嗟乎茲山,祟三世兮。”意為: 驪山之上所發生的往事隨流水逝去,曾在這山上活動的歷史人物早已作古; 一泓清水,默默無言,上述人物不知去向,更沒有在這水里留下影子。唉! 驪山呀驪山,為什么你歷經三世而均禍害于人呢?在這里,作者連帶而及,把驪山視為孕育禍患之所。
這似乎成了作者的結論,但事實又并非如此。他唱完這首歌后,先在湯池 (文中“長湯”是湯池的一種) 里淋浴,接著動身游西繡嶺上之老氏宮、極于臺,再到東繡嶺上之石甕寺少憩。在僧榻上,他忽然夢見一個頭戴高冠的大胡子對自己作揖,并說了一番讓人省悟的話。這大胡子可視為作者幻覺中的驪山之神,也可視為作者腦海中的另一個“自己”。此處,作者采用小說筆法,使文章帶有一點情節性,平添一種異趣。“山神”的話是針對作者那首歌的最后一句而說的。他不同意作者的看法,質問道:“山怎么會禍害人間呢? 假如我驪山有幸遇上嚴光 (東漢隱士)、匡衡 (西漢經學家,曾做官,后免為庶人) 諸君子,我這里不也是遠避世俗的好去處嗎? 要是這樣,李白曾隱居的九疊屏 (代指江西廬山)、嚴光曾垂釣的七里灘 (代指浙江富春山),它們的影響又哪能在我驪山之上呢?再說,如果我所遇到的都是宣城 (即南朝齊山水詩人謝朓)、孤山 (即北宋隱士林通) 等領一代風騷的文士,那么,我的美名很早就遠播四方了,又怎會仍叫‘驪戎山’這么一個孤陋的名稱呢?”表面上,這是“山神”在為自身辯誣,實際上,是作者反用“人杰地靈”的句意來糾正自己剛才對驪山的“誤解”。是的,驪山本身何罪之有?有罪的是周幽王之流,只是因為他們曾在驪山胡作非為,才連帶給驪山招來不光彩的名聲。相比之下,廬山與富春山就幸運得多。可見,山川的聲名往往與活動于其間的人物有牽連,人物身后的毀譽影響著山川聲名的好壞。于是,從辯山之名聲進而辯人之名聲,作者的筆鋒一步步向本文的題旨逼近。
接著,作者水到渠成般地發出議論:“異哉! 天子之貴,不能與匹夫爭榮; 而詞人墨客之只詞,有時為山川之九錫也。”有的人,生前雖貴為天子,但由于為禍為患,死后終究遺臭萬年; 有的人,雖賤為布衣,但他們潔身自好,品德高尚,其身后之聲譽遠遠高于天子。那些有曠世之才的文士盡管有的只有片言只語聞于世,但它們字字珠璣,長留山川之間,為山川所依重,這便是山川給予高士們的最高榮譽了。在這里,作者通過考察歷史上各種人物身后的毀譽,悟出了為人的準則以及求得身后美名的主觀條件。他在文末表達了遠避世俗以求清高的意向。
本文與一般游記不同,它不偏重于記游,而著重借驪山所蘊含的歷史內容來抒寫作者對歷史的感悟以及對人生的思索,因此,凝重的歷史意識與睿智的感悟交織在一起,構成本文的一大特色。盡管作者的歷史觀和人生價值觀不無偏頗,但他在文中所流露出的對污濁社會環境的厭惡,對昏君暴政的否定,仍具有批判不合理現實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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