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翱《月泉游記》原文與賞析
謝翱
余少慕初平叱石事,知婺有金華洞、瀑泉之勝,而未知有月泉也。月泉在浦江縣西北二里,故老云:其消長視月之盈虧。由朔至望,投梯其間,泉浸浸浮梯而上,動蕩芹藻,若江湖之浮舟擁苔于岸,視舊痕不減毫發; 由望至晦,置竹井傍,以常所落淺深為候,隨月之大小畫痕竹上,當其日之數,旦而測之,水之落痕與石約如竹之畫。視甃間,滯萍蘚枯青相半,殆類水退人家,日蒸氣濕,墻壁故在,而浮槎游枿, 棲泊樹石, 隱隱可記。
余與友人陳君某至,適望后二日。陳君指萍與草,以為斯泉虧落之驗。蓋沖漠眹兆間,盈虛消息之理與山川呼吸往來之氣。相值而不爽也如此。非必有神物主之,如雜書怪錄所謂巨魚吞吐云也。
泉傍舊為堂,祠朱、呂二先生。環闌楯甃上,環詩亭上,四顧煙云竹樹復環泉若亭,不敢左。其東北之山曰仙巖者,遠望類芝草浮空而立,若皆有所待于斯泉而向焉者。予方謀日游其間,與月約盈虧、泉約消長,與山約無盈虧、消長,亙來今以老。
吾詩有述仙巖之遺跡。 約余游巖之麓者, 將龡《鹿鳴》之引以擬笙鶴,曰: 子欲窮山中之勝,而憚以足赴目乎? 余欣然從之,故書泉之本末,以紀茲游之始。
一篇好的山水游記,當以體物與寫志相諧相融為上乘。自然界的外在形態固然是審美觀照的對象物,但一個高超的作家,決不會以逼肖自然作為藝術的標準。劉勰說:“窺情風景之上,鉆貌草木之中。吟詠所發,志惟深遠; 體物之妙,工在密附。”(《文心雕龍·體物》) 就說到了體物與寫志的關系。南宋謝翱的《月泉游記》,可以說是一篇體物工細密附,又重在陶寫阨塞、寄托清微的游記文。
開篇即打破常規,從個人情志寫起:“余少慕初平叱石事”。初平即皇初平,號赤松子,是古代傳說中的神仙人物。相傳赤松子曾居金華洞,于此得道成仙,故金華洞附近山稱為赤松山。赤松子成仙后,能叱石為羊,至今在赤松山尚有“叱石”遺跡,謝翱曾作《赤松觀石羊記》記其事。故此文從“初平叱石”典故入手,十分切合所游之地。再則,謝翱是南宋遺民,當年有抗元義舉,文天祥殉國后曾作《西臺慟哭記》吊之,宋亡后守節不仕元朝,浪跡東南,尋湖山之勝。說“少慕”赤松子,正表明他高舉遠揚的志向由來已久。全篇的這一不同尋常的開頭,已暗示讀者這不是一篇純為尋幽探勝而作的游記文字了。
“知婺有金華洞、瀑泉之勝。”多華宋時屬婺州,境內有朝真、冰壺、雙龍三洞,山上多瀑布清泉,此為常人所盡知。在寫法上,這是烘云托月之筆,乃是以“知”襯出“未知”:“而未知有月泉也。”行筆至此,方逶迤引出本文所記的中心——月泉。“月泉在浦江縣西北二里”一句,自然是游記中必要的交待。浦江與金華毗鄰,同為婺州屬縣。
月泉之奇,就在于“其消長視月之盈虧”。清人薛鼎銘說:“月泉不專以澄澈甘美,而以隨月消長見奇。天下之水,鮮有似于此者。”這月泉的水能隨著月亮的圓缺而升降——從月初至月半,水升; 從月半至月終,水降。作者在此以細膩生動的筆觸詳盡描述了月泉之水隨月升降的情景。當然,這只能得之于“故老”,即地方鄉老的介紹。原來,當地人探測泉水升降的方法,是或用梯子,或用竹竿,在上面觀察水的印痕,結果發現,每次水的升降,“視舊痕不減毫發”,“水之落痕與石約如竹之畫 (劃痕),即其升降竟有固定不變的規律。為使令人置信,作者還以細入毫芒的筆法。轉述故老對水中之物的描繪:“視甃(zhou宙,井壁) 間,滯薄鮮枯青相半,殆類水退人家,日蒸氣濕,墻壁故在,而浮槎游枿 (nie聶,樹枝),棲泊樹石,隱隱可記。”那半枯半青的薄草苔蘚,在水退后粘附于井壁之上,就象被洪水浸入過的人家,房屋墻壁上都會留下樹石沖擊的痕跡一樣。這段描述雖出于轉敘,寫來卻十分逼真,可見作者體物工切、窮形極相的手段。
值得注意的是,本文寫作者親見月泉的過程卻只有寥寥數筆:“余與友人陳君某至,適望后二日。陳君指萍與草,以為斯泉虧落之驗。”文章詳寫故老介紹,而略寫自己游蹤,似與一般游記文布局相悖。然而,這樣反常的構思恰恰與情理相合,足可見作者的藝術匠心。何者?從游記文的要求看,介紹所游景物的來歷、特點,是題中應有之義。然而月泉的特點是水能隨月而升降變化,故欲觀察其變化過程,必須假以充裕的時日,但又為此游時間所不許。所以作者詳記故老所云,而后以親見之井壁的“萍與草”來進行驗證,說明故老所云非虛妄之言。
然而面對著月泉之奇,游覽者的主觀感受和理解卻各有不同,這就可見其心志之高下、見識之深淺。有人以為月泉水的升降是“必有神物主之”,譬如有的雜書怪錄就將其歸因于“巨魚吞吐”。謝翱對這種荒誕不經的解釋是持斷然否定態度的。他從唯物的觀點出發,試圖解釋月泉所反映的客觀世界的規律性:“蓋沖漠咲兆間,盈虛消息之理與山川呼吸往來之氣,相值而不爽也如此。”他指出,客觀世界大至宏觀(“沖漠”),小至微觀(“咲兆”),事物此長彼消的變化規律無處不在,而月泉之奇表現了一種“山川呼吸往來之氣”,它是與客觀世界的規律性變化、運行相通的。謝翱雖然不能正確解釋月泉水升降的科學原因,但他摒棄神異怪說而積極進行理性思考,確實見識不凡。
那么,這是一篇解釋自然現象的文章嗎? 不是。作者游月泉,釋月泉之奇,其指歸不在自然,而在人生。在介紹月泉自然景觀之后,作者又輕筆附綴了這里的人文景觀:“泉傍舊為堂,祠朱、呂二先生。”朱熹、呂祖謙,都是南宋著名的學者。品是金華人,朱的游蹤到過浦江。南宋度宗咸淳三年 (1267),當時的浦江知縣王霖龍在月泉亭西北建月泉書堂,立祠祭之。朱、呂二先生的道德、文章,頗為時人所景仰,謝翱自不例外,故此句暗中與文首“少慕初平叱石事”呼應。作者如此寫似不經意,但作為雖不能“立功”,亦有志于“立德”的謝翱,卻借緬懷先人而漸次引渡出全文的立意:
四顧煙去竹樹復環泉若亭,不敢左。其東北之山曰仙巖者,遠望類芝草浮空而立,若皆有所待于斯泉而向焉者。予方謀日游其間,與月約盈虧、泉約消長,與山約無盈虧、消長,亙來今以老。
這哪里是寫景,明明寫的是人與自然的融會、溝通! 你看: 近處的煙云竹樹環繞著月泉、詩亭,當然也環繞著朱、呂二先生祠,“不敢左”,意即不敢背離; 遠處的仙巖山,秀如靈芝,浮空而立,似乎也大有靈性、若有所待而在奔赴而來呢! 當然這是作者訴諸藝術想象而采用的移情手法,卻決非冗蕪之筆。李白詩云:“相看兩不厭,獨有敬亭山”。(《敬亭山獨坐》) 辛棄疾詞云:“我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看我亦如是。”(《賀新郎》)奇山異水皆若有情,欲與人的情思相溝通,人當然會產生與自然萬物共游的超逸情懷。作者有見于月與泉均有盈虧消長,又有見于青山永存,無盈虧消長,從中悟出了一番變與不變的哲理。世上萬物變動不居,自然界在變,人世也在變。謝翱作此文約在至元二十三年 (1286) 之后,其時他早已經歷過南宋滅亡的滄桑巨變; 然而人間也有不變者在,那就是一個人的品德節操。謝翱忠于亡宋,恥于仕元,寧寄情于山水之間,不奔波于市朝之中,此心此志,“亙來今以老”——從現在到將來,一息尚存,決不改變。這樣有情操,真可謂高蹈八荒之表,抗心千秋之間,令后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了。
無可諱言,謝翱之所以處變不驚,也有一種道家之風,他向往灑蛻塵滓,與天地終老,故在文末表示了欲游仙奪的意向。仙巖俗名仙姑山,傳說是黃帝少女修行成仙的地方。他先游月泉,接著又游仙巖,并作有《游仙華巖麓記》、《自巖麓尋泉至三石洞記》。故說明:“書泉之本末,以紀茲游之始。”以慕神仙始,以慕神仙終,文脈似蛇灰蚓線,隱約可尋。可見,它不愧為一篇立意高卓、構思謹嚴、文辭峻潔的優秀游記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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