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景明《易水行》原文與賞析
何景明
寒風夕吹易水波,漸離擊筑荊卿歌。
白衣灑淚當祖路,日落登車去不顧。
秦王殿上開地圖,舞陽色沮那敢呼。
手持匕首摘銅柱,事已不成空罵倨。
吁嗟乎! 燕丹寡謀當滅身,
田光自刎何足云,惜哉枉殺樊將軍。
明代文學成就,主要在小說、戲曲方面。詩歌創作,因受到理學、科舉的長期桎梏,以及歷次文字獄的影響,一直陷于毫無生氣的局面。永樂、弘治前后,“臺閣體”的詩風統治著文壇,一些稱頌功德、粉飾太平而又千部一腔的作品,竟被譽為“詞氣安閑、雍容典雅”的黃鐘大呂,認作是詩歌創作的圭臬。以“前七子”為代表的復右運動的興起,他們力挽狂瀾,詩風豪邁、新穎,直抒愛國熱情,確實反映了明代中葉出現的進步文藝思潮; 盡管它還帶有盲目尊古、發展為一味以模擬、剽竊為能的另一錯誤傾向。
何景明是“前七子”中的佼佼者。他的古近體中都有可摭的精品。如山水而兼詠史的《易水行》,就寫得古直悲涼,發人深省。比于同類題材如陶潛的《詠荊軻》,見仁見智,并蘊精微,實有異曲同工之妙。
淵明《詠荊軻》亦循山水詩常法,從鋪敘落筆,但著眼點不同,旨在評價荊軻:“惜哉劍術疏,奇功遂不成。其人雖已沒,千載有余惜。”看來淵明是贊同用刺客手段達到除暴安民的目的的。
這不奇怪。“淵明之在晉末,是和孔融于漢末與嵇康于魏末略同,又是將近易代的時候。” (魯迅《魏晉風度及文章與酒及藥之關系》) 當時情形是,“犯上以暗刺,御下以誅戮”,成為一種時尚、風氣。東漢末年,曹操就行剌過董卓。而文人孔融、嵇康,則都是在不明罪之所指,卻被公開砍頭的。淵明寄希望于“圣哲輔弼”和清明政治,但出仕之后,魏晉以來的門閥制度仍舊壁壘森嚴,尤其他所追隨的桓玄,竟是一個剛愎自用,飛揚跋扈的大野心家,其所關心的,不是拯生民于水火,而是處心積慮、陰謀爭奪帝王的寶座,這與其出仕的初衷大相違背。即在“投冠旋歸圩”之后,仍對這類賤民以逞、斷送國家命運的權臣極為憤恨。所謂“元兇受首,天下太平”。淵明贊賞荊卿,懷有“千載余情”,很可能是: 他要求得感情和心態上的自我滿足與平衡,想要從思想深處抹掉權貴、巨奸的罪惡影子。
何景明的《易水行》,也是從山水鋪敘起筆,“寒風夕吹易水波。”北國苦冷,風寒已不可忍,夕吹更覺慘烈。易水生波,即蘊含著事態的急劇變化; 接著以漸離擊筑、白衣灑淚、秦王開圖、舞陽色沮作陪襯,托出國士荊卿的義勇無雙。而點題的話,卻為“吁嗟乎! 燕丹寡謀當滅身”一句。詩之題意,顯然為對太子丹采用刺客手段的指責,竟在當時歷史條件下冒險行刺贏政以圖僥幸,實質上是極端輕妄、對敵斗爭簡單化的幼稚行徑。結果,不僅一無所獲地失去勇士荊軻、失去戰友田光和樊於期,燕國本身更陷于措手不及、迅速遭到秦國毀滅性進攻,導致徹底覆滅。
淵明《詠荊軻》的寫法,傾向繁麗跌宕一路,如“素驥廣陌”、“雄發為冠”,“悲筑高聲”、“四座飲泣”,“蕭蕭哀風”、“淡淡寒波”,把“壯士一去不復還”的悲壯氣氛推向了高潮。后者《易水行》的布局,僅是采用粗線條勾勒和簡捷概括,全詩僅十一句,就承擔了易水餞別、血濺秦廷、千秋評說的全過程。然亦脈絡清晰,錯落生姿,帶有情韻以行的理趣,有強烈的可讀性。
何景明把刺秦的悲劇終場歸咎于太子丹的“寡謀滅身”,是合乎歷史現狀的。太子丹早年即人質于秦,對于敵國的了解,應不遜于勾踐的臣事于吳。越王的復仇之計,寄希望于“十年生聚,十年教訓”,可知勾踐也以行刺等著為輕妄、短見,棄而不用。退一步說,即使贏政遇刺身亡、只不過二世胡亥的稱帝提前,以暴易暴,何能根本解除強秦對于燕國的侵凌,這些重要問題,太子丹及其謀臣似乎并未認真思考過。
《易水行》作者獨具卓識,敢于創新,也有其時代影響和主觀原因。景明生于成化、弘治年間 (1483-1521),他曾因痛恨劉瑾弄權而罷官,但他看清了當時朝廷的黑暗,不僅有大宦官的挾持橫行,還有大貴族大官僚的搜刮無度; 地方藩王的時起叛亂; 全國各地又不斷爆發大規模的農民起義,明代中葉社會早已潰爛為千瘡百孔,不可收拾,舉世滔滔,殺不勝殺,且對本已險象環生的動亂社會將釀成更大危害! 景明對此,持有比較清醒的認識。是否為借“易水”的餞別酒杯,澆自己郁結的塊壘,不得而知,然于刺秦一役,指責太子丹以“寡謀”失國,其思想層次確實不同一般。
戰國時代,燕之都城在今北京大興縣。荊軻由此入秦京咸陽,易縣附近的易水為必涉之川。易水不是一條浩瀚的河,而人杰地靈,就因為有了餞別荊軻之詩的“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有了淵明之詩《詠荊軻》的“飲餞易水上,四座列群英”; 有了何景明之詩《易水行》的“寒風夕吹易水波,漸離擊筑荊卿歌”……等等的反復吟唱與過客憑吊,而成為中國的山川名勝和進行愛國主義教育的課堂,馳譽海內。
“怒濤千古不平聲”! 它千百次引起歷史的沉重反思。
上一篇:姜夔《揚州慢》原文與賞析
下一篇:王十朋《昭烈廟》原文與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