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夏完淳·秋夜感懷》原文賞析
登樓迷北望,沙草沒寒汀。月涌長江白,云連大海青。征鴻非故國,橫笛起新亭。無限悲歌意,茫茫帝子靈。
一個孤清的身影,佇立在嘉定槎樓。陣陣夜風,吹得他衣袂飄拂。沒有人知道,這位秀目豎眉的少年,他就是與陳子龍、錢栴歃血為盟,倡謀反清的志士夏完淳,當然也不明白,他為何要在這衰颯的秋夜獨登此樓?
他只是默默無語地向北而望。目光黯然,分明已為盈眶的淚水所迷蒙。循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叢叢衰草,在星光下瑟瑟而立,漸遠漸隱,消融在沙汀的無邊夜色中……這就是詩之開篇所描述的情景。“沙草”、“寒汀”,遙對著槎樓孤影,本已給畫面增添了許多清寂和寒意;再下一個“迷”字,以表現詩人“北望”時的主觀感覺,詩境便顯得愈加凄迷而蒼涼。
詩人“北望”中的,無疑還有遠在數百里外的“南都”金陵城。明初詩人高啟,當年曾以壯浪的筆墨,夸贊過它“大江來從萬山中,山勢盡與江流東。鐘山如龍獨西上,欲破巨浪乘長風”的雄奇氣象。三百年后,夏完淳在月涌大江之際北望故都,是否也還能想象它的開闊和雄峻:在大江的滾滾波濤之上,突然涌騰起一輪照耀世界的明月;青沉沉的夜云,一直鋪展到浩瀚無垠的東海!詩人想象中的故國之都,就龍盤虎踞在如此空闊的天地間,顯得何其莊肅!
然而,那莊肅的古都,連同它所置身的空闊天地,早已為洶涌南侵的清兵所占據。詩人此刻,與其說是在北望中想象故都,不如說是在哀悼它的淪落了。那涌騰江上的明月,鋪展東天的夜云,在詩人眼中也因此變得一片黯淡,失去了昔日那璀璨、碧瑩的親切感。“月涌長江白,云連大海青”二句,展現遼遠的天地之境,而著以“青”冷、慘“白”之色,不正使眼前之景,全蒙上了詩人獨登槎樓時,所油然而生的山河改色之悲么?
在此寂寂清夜,詩人的心頭本已如云天的夜月,浮漾著幾多無言的凄涼。偏偏從遠處,又傳來幾聲哀哀的雁鳴。接著便見二、三雁影,“撲楞楞”掠過半空。可憐的“征鴻”,你競也耐不住北方的凄寒,急急飛歸南國來了嗎?但你又怎知道,而今就是明月照耀的江南,也已陷于異族的鐵蹄之下,你縱然飛遍千里,哪還能找到昔日的 “故國”! 這一句抒寫詩人月下登樓的興亡之嘆,卻從寒夜飛歸的征雁感覺中寫來,思致悲婉而哀情深切,甚有那種“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的酸楚感。接著又想象從新亭渚(在今南京市南)方向,傳來陣陣凄切的笛聲,聽去便愈加令人傷情了——那窮竟是誰,還在這寒秋月夜吹奏橫笛?他難道也像詩人一樣,心中蓄滿了傷痛,因而要向著幽幽夜月盡情傾訴?
激越的、哀切的笛韻,就這樣交織著遠去的征雁悲鳴,回響在詩人的心間。久久不語的詩人,則早已淚如泉涌。這位少年志士,分明也感受到了那蘊涵于笛韻中的無限哀情,并與之發生了強烈的共鳴——“南都” 失陷,杭州、福州相繼敗亡。監國南方的晚明 “帝子”(福王、魯王、唐王等),又先后蒙難! 故國的九萬里山河,難道就從此易主、改色?這種種令志士傷痛、扼腕的悲憤,此刻似乎全化作了不絕如縷的笛韻,在詩人心中盤旋、縈回。仰望夜天,詩人恍惚還見那些蒙難“帝子” 的英魂,正縹縹緲緲,含著無限悲戚,在云空徘徊。“無限悲歌意,茫茫帝子靈”——當詩人吟成這凄愴的結句時,該已怎樣悲慨難抑而又欲哭無聲!
此詩題為 “秋夜感懷”,內容則頗接近于懷古憑吊之作。不過詩人所憑吊的,不是千百年前的歷史陳跡,而是不久前淪陷的故國。作為一位反清志士,又剛從浴血奮戰的敗亡中脫身,當其登樓俯仰故國山河之際,心境之凄愴,自非尋常的懷古憑吊之作可比。全詩展現登樓所見夜景,借助衰颯“沙草”遙映孤樓,清冷色澤點染云月,并烘托以 “征鴻” 的哀鳴,交織以想象中不絕如縷的笛韻,使眼前之景,無不熔鑄了詩人的家國淪喪之傷。最后結以“茫茫帝子靈”的虛境,將此傷痛之思,引向茫茫夜空,表達對蒙難“帝子” 的欷歔憑吊之悲,更覺縹緲恍惚而哀慨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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