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陳沆·河南道上樂府四章》原文賞析
河南一片荒荒土,滿眼流離風又雨。年荒父母竟無恩,賣盡田園賣兒女。可憐父與母,淚落心內苦。豈不戀所生? 留汝難活汝。往年生兒如得田,今年生兒不值錢。賣女可得青蚨千,賣兒不足供一餐。大車小車牛馬走,兒啼呼父女呼母。役夫努目刀在手,百口吞聲面色朽。此時父母死更生,食盡還增骨肉情。月黑風寒新鬼哭,饑魂一路喚兒聲。(賣兒女)
汝南人瘦萬狗肥,前有餓者狗后隨。忽然墮落溝中泥,狗來食人嚙人衣。頃刻血肉無留遺,殘魂化作風與灰。狗飽狗去搖尾嬉,余者尚充鴉雀饑。我行見之心骨悲,徒有惻愴無能為。大官北來何光輝,清道翼以雙繡旗。從者飛語里卒知,為我亟去道旁尸。毋使不祥觸公威。(狗食人)
怪底春光二月好,踏青千里無青草。草根當作麥糧餐,草色都如人面槁。 家家婦女驅出門, 手皸腳軟聲暗吞。 樂歲歡歌芣苢子, 兇年苦劚苣蒿根。畢竟天心仁愛汝,枯田尚有萌芽吐,誰云小草是虛生,功在饑荒非小補。夕陽歸去一肩挑,飽食居然腹不枵。此時長吏方沉醉,可惜不曾知此味。(吃草根)
救荒古有良有司,今者逃荒官不知。一路嗷嗷男挈女,紛紛避荒如避虎。餓腹況兼行路苦,清晨沖風夜戴雨。只知四方口可糊,誰料饑荒無處無。官府捉人牛馬驅,慎莫乞食門前呼。家鄉臘前見三臺,且可歸來食新麥。(逃災荒)
清代災荒連年不斷,歷史記載不多,詩歌領域卻有不少的反映,如康熙年間的嚴啟煜《榆皮行》、沈名蓀《晉饑行》、楊端本《歲饑行》、蔣廷錫《六荒詩》、陳章《哀饑民》等等;咸豐年間的萬開燧《沿途見餓殍》、陸費瑔《災農謠》等等;嘉慶年間的吳慈鶴《救荒新樂府五首》、吳振棫《歲歉感懷》等等;道光年間的黃燮滑《災民嘆五首》、曹德馨《紀災詩》、夏之盛《紀災行》等等。
至于陳沆這篇組詩中所描寫的“賣兒女”、“狗食人”、“吃草根”、“逃災荒”等,在其他詩作中也有類似的反映,例如吳慈鶴:“后村聞死表,前村鬻子女。”胡旭《三左道中》:“老弱餓死何人埋?眈眈狗豕啄其肉。”王雨春《鬻兒行》:“兒掘草根,母斫樹皮;草寒不生,樹枝無枝。”陶譽和《逃荒行》:“淮徐大水鳳穎旱,千人萬人爭逃荒;……道遇行人過前渡,報說江南逃荒多,……”
上述這些反映災荒的詩篇有一個共同點:就事論事,如實描述,近似韻文的新聞報道,缺乏詩味。陳沆的這篇組詩則頗具特色,有一定的藝術感染力。
嘉慶十九年(1814)河南災荒。詩人在河南境內親眼看到災民賣兒女、吃草根、逃饑荒以及狗食人等等慘狀。一般的寫法是,把這些慘狀分別表現,各自成篇。而本詩作者卻用組合的方式,把這些不同時間、不同地點的慘象,集中起來,平列展現,似乎給人一個“錯覺”;這些慘象都發生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凝成一種濃重的凄慘情景,緊扣心弦。這有點類似電視劇中慣用的一個蒙太奇手法:在幾條結構線上橫向并行,圍繞一個中心基調,展示一幅廣闊的生動畫面。當然,它們也可以分開,各自獨立;只是訴諸感情方面,不如組合方式那樣的濃烈罷了。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并非僅僅為災荒而寫災荒,其主旨在于著重揭示大官的丑態,雖然寥寥幾筆,卻可使人從中體會到耐人玩索的諷刺意味。
“狗食人”的場面本來是“惻愴”、“心骨悲”的,但在慘淡的圖紙上卻涂上一點喜劇色彩。詩人巧妙地把餓狗與“大官”并列對應;吃飽了人肉的狗搖尾嬉戲,洋洋得意;而在尸體橫陳的路上,繡旗招展,威風凜凜,“大官”來了,容光煥發,神氣十足,一聲令下,便清除了道旁尸體,以免臭氣污染了“大官”的吉祥意識。
如果說對“大官”是帶笑的嘲弄,那么,對“長吏”則是含淚的譏刺:明明是青草都吃光了,偏偏說二月正是踏青的好時光;明明是挖苣蒿根來填肚子,偏偏說豐年歡唱車前子,不育婦人吃了可以生孩子;明明是王土枯荒不產糧,偏偏說感謝天心的仁愛,枯田似乎有一點小草在發芽了;明明是小草虛生,偏偏說它不無小補,可以飽腹;明明是“長吏”大吃大喝,沉醉不醒,偏偏惋惜他不曾品嘗草根的滋味。
末章刻畫了一個詐騙的“官府”形象。這里的“官府”非官署,也是指“長官”或“長吏”。《唐書·姜謩傳》說:謩“擢秦州史,人喜曰:‘不意復見太平官府。’”“其實饑荒無處無”,“官府”當然是清清楚楚的; 所謂“逃荒官不知”,就是明目張膽地在鐵的事實面前說假話,只報喜不報憂。瞞上必然欺下,其手段是: 一是逮捕乞食的災民,用牛車馬車拖走;二是編造謊言,說什么臘月前降三次雪,為豐年之兆,回家即可吃到新麥。這是歷代統治者實施愚民政策的慣技。
需要補充的一點是: 所謂“官府捉人牛馬驅”,不是 “官府”親自去捉人,親自去捉人的即首章中的 “役夫”。《字匯》說: “官曰職,吏曰役。” “役夫” 即小吏,是 “官府”的狗腿子。這種奴才的奴才,媚上壓下,狐假虎威,“努目刀在手”,便入木三分地勾勒出那副令人惡心的猙獰面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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