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雜文《“此生或彼生”》原文與賞析
“此生或彼生”。
現在寫出這樣五個字來,問問讀者:是什么意思?
倘使在《申報》上,見過汪懋祖先生的文章,“……例如說 ‘這一個學生或是那一個學生’,文言只須 ‘此生或彼生’即已明了,其省力為何如?……”的,那就也許能夠想到,這就是“這一個學生或是那一個學生”的意思。
否則,那回答恐怕就要遲疑。因為這五個字,至少還可以有兩種解釋: 一,這一個秀才或是那一個秀才(生員); 二,這一世或是未來的別一世。
文言比起白話來,有時的確字數少,然而那意義也比較的含胡。我們看文言文,往往不但不能增益我們的智識,并且須仗我們已有的智識,給它注解,補足。待到翻成精密的白話之后,這才算是懂得了。如果一徑就用白話,即使多寫了幾個字,但對于讀者,“其省力為何如”?
我就用主張文言的汪懋祖先生所舉的文言的例子,證明了文言的不中用了。
六月二十三日。
【析】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是魯迅雜文的戰法,常常一針見血,出奇制勝。《此生或彼生》雖然很短,但它卻尤如一柄鋒利的尖刀,刺中了復古派的要害。
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文言與白話(實質是新文化與舊文化)的斗爭從來沒有停止過。林紓的“國粹派”失敗以后,先后就有胡先骕、梅光迪等人的 “學衡派”、章士釗的“甲寅派”等企圖復辟文言。“左聯”成立后,趁著文藝大眾化討論之際,復古派又夢想卷土重來。1934年5月,汪懋祖發表了 《學習文言與強令讀經》一文,妄圖掀起所謂“文言復興運動”。汪的主張,立即受到了以魯迅為首的左翼作家的猛烈抨擊,因而使這股泛起的沉滓很快就沉了下去。作為這次斗爭的成果,魯迅的雜文主要收在 《且介亭雜文》 集中; 在《花邊文學》集中的某些篇目,如《此生或彼生》、《正是時候》《算賬》等也是這次斗爭的收獲。
《此生或彼生》最早見于1934年6月30日的《中華日報·動向》,是直接針對6月21日汪懋祖發表在《申報》上的《中小學文言運動》一文而寫的。魯迅沒有對文言的弊端作長篇剖析,僅以289字的精煉文字,敏銳而準確地抓住對方論據中文言的歧義問題 “反戈一擊,制強敵于死命”。①全文可分為兩大部分。首先引用汪的原文: “例如說 ‘這一個學生或是那一個學生’,文言只須 ‘此生或彼生’ 即已明了,其省力為何如?”接著魯迅指出,這話“至少還可以有兩種解釋:一,這一個秀才或那一個秀才 (生員); 二,這一世或是未來的別一世”。魯迅幾乎毫不費力地揭示了這句話由歧義所造成的語義混亂,“省力”恰恰是費力。這樣的文言究竟是優是劣呢?自然不言而喻。因此魯迅便得出了以下結論,文言字數雖少,但意義“含糊”,白話多幾個字,卻是真正 “其省力為何如?”
魯迅在有限的篇幅里把道理闡述得如此充分、深刻、有力,這體現了他雜文簡潔精煉的語言特色。而這一特色的形成又來自于他對問題本質的洞察。魯迅在論辯過程中,常常集中力量抓論敵的邏輯漏洞,使強敵在自相矛盾的窘態中陷入不攻自破的境地。這類作品還有《死所》等。毛澤東同志曾說: “魯迅后期雜文最深刻有力,并沒有片面性,就是因為這時候他學會了辯證法。”②《此生或彼生》無可反駁的邏輯力量,正是因為辯證法的靈活運用。
這篇雜文雖然精短,但它是以魯迅深厚的學識修養為基礎的,特別是與他寫作中的認真構思、千錘百煉分不開。“文章雖短,是絞了許多腦汁,把它鍛煉成極精銳的一擊; 又看過了許多書,這些購置參考書的物力,和自己的精力加起來,是并不隨便的。”③正是豐富的知識和精益求精的創作態度,鑄成了這篇短文強而有力的戰斗風格;并在幽默輕松之中繳了論敵的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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