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雜文《查舊帳》原文與賞析
這幾天,聽濤社出了一本《肉食者言》,是現(xiàn)在的在朝者,先前還是在野時候的言論,給大家“聽其言而觀其行”,知道先后有怎樣的不同。那同社出版的周刊《濤聲》里,也常有同一意思的文字。
這是查舊帳,翻開帳簿,打起算盤,給一個結(jié)算,問一問前后不符,是怎么的,確也是一種切實分明,最令人騰挪不得的辦法。然而這辦法之在現(xiàn)在,可未免太“古道”了。
古人是怕查這種舊帳的,蜀的韋莊窮困時,做過一篇慷慨激昂,文字較為通俗的《秦婦吟》,真弄得大家傳誦,待到他顯達之后,卻不但不肯編入集中,連人家的鈔本也想設(shè)法消滅了。當(dāng)時不知道成績?nèi)绾危辞宄┠辏謴亩鼗偷纳蕉粗芯虺隽诉@詩的鈔本,就可見是白用心機了的,然而那苦心卻也還可以想見。
不過這是古之名人。常人就不同了,他要抹殺舊帳,必須砍下腦袋,再行投胎。斬犯綁赴法場的時候,大叫道,“過了二十年,又是一條好漢!”為了另起爐灶,從新做人,非經(jīng)過二十年不可,真是麻煩得很。
不過這是古今之常人。今之名人就又不同了,他要抹殺舊帳,從新做人,比起常人的方法來,遲速真有郵信和電報之別。不怕迂緩一點的,就出一回洋,造一個寺,生一場病,游幾天山;要快,則開一次會,念一卷經(jīng),演說一通,宣言一下,或者睡一夜覺,做一首詩也可以;要更快,那就自打兩個嘴巴,淌幾滴眼淚,也照樣能夠另變一人,和“以前之我”絕無關(guān)系。凈壇將軍搖身一變,化為鯽魚,在女妖們的大腿間鉆來鉆去,作者或自以為寫得出神入化,但從現(xiàn)在看起來,是連新奇氣息也沒有的。
如果這樣變法,還覺得麻煩,那就白一白眼,反問道:“這是我的帳?”如果還嫌麻煩,那就眼也不白,問也不問,而現(xiàn)在所流行的卻大抵是后一法。
“古道”怎么能再行于今之世呢?竟還有人主張讀經(jīng),真不知是什么意思?然而過了一夜,說不定會主張大家去當(dāng)兵的,所以我現(xiàn)在經(jīng)也沒有買,恐怕明天兵也未必當(dāng)。
七月二十五日。
【析】 《查舊帳》是魯迅揭露國民黨官場丑態(tài)之一的雜文,是魯迅在看了《肉食者言》一書后有感而作。所謂 “肉食者”,語出 《左傳·曹劌論戰(zhàn)》。本指執(zhí)政者。此處借指吳稚暉、唐有壬等人。吳稚暉是國民黨元老,曾經(jīng)以無政府主義者的身份,撰文攻擊北洋軍閥政府。唐有壬是新月社中人,對北洋軍閥政府也曾施以攻擊,但這時,他們卻都成為國民黨政權(quán)的高級官吏和主要幕僚,成為幫兇和“幫閑”。為了對他們加以揭露,馬成章將他們在數(shù)年前所寫的攻擊北洋政府文章數(shù)十篇匯編成冊。立此存照,以使讀者能夠在他們以前文章和現(xiàn)今表現(xiàn)的對照中,看出他們的真面目。這就是魯迅在本文中所說: “這是查舊帳,翻開帳簿,打起算盤,給一個結(jié)算,問一問前后不符,是怎么的,確也是一種切實分明,最令人騰挪不得的辦法。” 魯迅指出,這種“前后不符”,欺世盜名的手法,是古已有之的“古道”。魯迅舉了唐五代時的韋莊,來加以印證。韋莊是晚唐的著名詩人與詞人。他的長篇敘事詩《秦婦吟》是不可多得的佳作。韋莊以親歷者身份在作品中反映黃巢起義軍攻陷長安時的慘狀,以及官吏們的丑態(tài),士兵們的暴行。受到當(dāng)時人民的普遍歡迎。但他后來做了前蜀王建宰相時,就不免有所忌諱了。顯然是怕開罪曾在長安淪陷時做過唐朝將官的主子王建,因此他在《家誡》中特別叮囑家人“不許垂《秦婦吟》幛子”,干脆來一個不認(rèn)帳。但后人還是從遺留下來的殘本和手寫本中見到此詩。這說明,無論他怎樣的 “前后不符”,以“不認(rèn)帳”來迎合和討好主子,但歷史卻是不容纂改的。雖如此,但韋莊為掩蓋真相 “那苦心卻也還可以想見”。
今之名人的不認(rèn)帳雖是效法古人,但卻比古之名人高明。他們“抹殺舊帳”的方法多得很,如“出一回洋,造一個寺,生一場病,游幾天山;要快,則開一次會,念一卷經(jīng),演說一通,宣言一下,或者睡一夜覺,做一首詩也可以”。這類人物的典型代表便是戴季陶,本文中所說的“念一卷經(jīng),演說一通”指的就是他。此人在清末明初原名為戴天仇,表示和滿清王朝有不共戴天之仇。20年代在上海交易所做投機買賣,就改名戴季陶,他要效法陶朱公,做財神爺,第一次國內(nèi)革命戰(zhàn)爭時期,他又竭力鼓吹孔孟之道,因此又易名為戴傳賢了。后來當(dāng)了國民黨政府的考試院長,他又大舉興佛,在考試院里設(shè)立佛堂,還去西安上墳,在南京造塔,請喇嘛拜懺。可謂變化多端,毫無“特操”。魯迅在一封信中說:“如戴季陶者,還多得很,他的忽而教忠,忽而講孝,忽而拜懺,忽而上墳,……是毫無特操者,不過用無聊與無恥,以應(yīng)付環(huán)境的變化而已。”※變來變?nèi)サ哪康臒o非是表示他“和 ‘以前之我’,絕無關(guān)系”。魯迅尖銳地指出,盡管戴季陶之流花樣百出,但并不高明,就好比豬八戒變成鯽魚(鲇魚)在蜘蛛精們的大腿間鉆來鉆去一樣。所以魯迅認(rèn)為這些方式在古代行不通,在現(xiàn)代雖也有意義,但卻很難一手遮天,掩蓋事實:“舊帳”俱存,只要一查就可看清其真面。
這篇雜文最為鮮明的特色便是對比,有古今名人的對比,也有今之名人的前后對比。在對比中看出這些人欲蓋彌彰的可憐又可笑,又由于他們是名人,他們的行為就顯得格外可鄙。白紙黑字,記錄在案,能賴得掉嗎?魯迅特別重視對比在識別騙局中的作用。他在《隨便翻翻》 中就說: “翻來翻去,一多翻,就有比較,比較是醫(yī)治受騙的好方子。” 他還連寫了題為 《立此存照》從(一)到(七)的雜文,作為識別騙子的備忘錄。用事實來說話,是克敵制勝最有用的武器。
上一篇:魯迅雜文《雜談小品文》原文與賞析
下一篇:魯迅雜文《田軍作《八月的鄉(xiāng)村》序》原文與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