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雜文《幫閑法發(fā)隱》原文與賞析
吉開迦爾是丹麥的憂郁的人,他的作品,總是帶著悲憤。不過其中也有很有趣味的,我看見了這樣的幾句——
“戲場里失了火。丑角站在戲臺前,來通知了看客。大家以為這是丑角的笑話,喝采了。丑角又通知說是火災。但大家越加哄笑,喝采了。我想,人世是要完結(jié)在當作笑話的開心的人們的大家歡迎之中的罷。”
不過我的所以覺得有趣的,并不專在本文,是在由此想到了幫閑們的伎倆。幫閑,在忙的時候就是幫忙,倘若主子忙于行兇作惡,那自然也就是幫兇。但他的幫法,是在血案中而沒有血跡,也沒有血腥氣的。
譬如罷,有一件事,是要緊的,大家原也覺得要緊,他就以丑角身份而出現(xiàn)了,將這件事變?yōu)榛蛘咛貏e張揚了不關(guān)緊要之點,將人們的注意拉開去,這就是所謂“打諢”。如果是殺人,他就來講當場的情形,偵探的努力; 死的是女人呢,那就更好了,名之曰 “艷尸”,或介紹她的日記。如果是暗殺,他就來講死者的生前的故事,戀愛呀,遺聞呀……人們的熱情原不是永不馳緩的,但加上些冷水,或者美其名曰清茶,自然就冷得更加迅速了,而這位打諢的腳色,卻變成了文學者。
假如有一個人,認真的在告警,于兇手當然是有害的,只要大家還沒有僵死。但這時他就又以丑角身份而出現(xiàn)了,仍用打諢,從旁裝著鬼臉,使告警者在大家的眼里也化為丑角,使他的警告在大家的耳邊都化為笑話。聳肩裝窮,以表現(xiàn)對方之闊,卑躬嘆氣,以暗示對方之傲;使大家心里想:這告警者原來都是虛偽的。幸而幫閑們還多是男人,否則它簡直會說告警者曾經(jīng)怎樣調(diào)戲它,當眾羅列淫辭,然后作自殺以明恥之狀也說不定。周圍搗著鬼,無論如何嚴肅的說法也要減少力量的,而不利于兇手的事情卻就在這疑心和笑聲中完結(jié)了。它呢?這回它倒是道德家。
當沒有這樣的事件時,那就七日一報,十日一談,收羅廢料,裝進讀者的腦子里去,看過一年半載,就滿腦都是某闊人如何摸牌,某明星如何打嚏的典故。開心是自然也開心的。但是,人世卻也要完結(jié)在這些歡迎開心的開心的人們之中的罷。
八月二十八日。
【析】這是一篇剝下幫閑文人畫皮的戰(zhàn)斗檄文。1932年9月,《論語》雜志創(chuàng)刊,無論創(chuàng)刊者的主觀意圖如何,客觀上適應了國民黨反動派愚民政策的需要。該雜志公然提倡“閑適”、“幽默”,鼓吹 “無關(guān)社會學意識形態(tài)鳥事,亦不關(guān)興國亡國鳥事”,大寫特寫風花雪月、鳥獸蟲魚一類的小品文,甚至別有用心地叫嚷一篇小品文勝過“一百本反日救國的宣言”和“一千張打倒倭奴的標語”,妄圖用這種卑劣的手法為國民黨反動統(tǒng)治粉飾太平,以麻痹人民抗日反蔣的革命斗志。魯迅曾在《“論語一年”》一文里一針見血地指出:他們的企圖就是替行兇作惡的主子開脫,“將屠戶的兇殘,使大家化為一笑,收場大吉”。
本文寫作與《“論語一年”》同時,兩文目標一致,側(cè)重不同。
文章題名《幫閑法發(fā)隱》,饒有興味。“幫閑”一詞,古已有之,原指受官僚或富豪豢養(yǎng),陪他們玩樂,為他們幫腔的門客一類的人發(fā)隱,即闡明隱秘之意。幫閑而有術(shù),卻未必為眾人所知曉,故而有將之暴露于天日下的必要。
一開始,作者引了丹麥哲學家克爾凱郭爾的作品。作品中的丑角在戲臺前把戲場失火的消息焦急而鄭重地告訴看客,卻被以為是節(jié)目表演,這真是不幸的誤會。丑角是真誠的,但他的身份規(guī)定了他不講嚴肅正經(jīng)的話語,看客習慣了從逗笑的角度去理解他的語言。然后,魯迅筆鋒一轉(zhuǎn),說自己 “由此想到了幫閑們的伎倆”。何以從丑角聯(lián)想到幫閑?看來,魯迅是這樣加以思考的: 丑角和幫閑都是某種角色,但丑角是舞臺性的,幫閑卻是社會性的。丑角和幫閑都是為人服務(wù)的,丑角是滿足看客娛樂消遣的需要,幫閑卻是專為其主子效忠的。丑角和幫閑運用的手法都是滑稽、打諢、逗笑,以給人輕松愉快,丑角是有益無害的,幫閑卻有著不可告人的陰險目的。更重要的是: 丑角是受人歡迎的,因此幫閑就時常有意以丑角的身份亮相欺騙大眾。所以,兩者之間存在著某種微妙的關(guān)系。
然而,假扮成丑角的幫閑實在既狡猾又兇惡,它對社會的危害絕對不能低估,魯迅鞭辟入里地揭露道:“幫閑,在忙的時候就是幫忙,倘若主子忙于行兇作惡,那自然也就是幫兇。但他的幫法,是在血案中而沒有血跡,也沒有血腥氣的。”
且看事實: 1933年3月日軍入侵河北,國民群情激奮,蔣介石卻下令 “侈言抗日者殺無赦”。而同年4月出版的《論語》則報道蔣介石待人接物的平易和善。華北一些國民黨軍閥密謀叛國,《論語》則贊揚他們言談“幽默”、“有眼光”、“有骨氣”。1933年大水災遍及20省,災民達1億以上,而 “論語派”刊物卻連續(xù)報道災荒中的趣聞軼事。魯迅依據(jù)種種情況,歸納了當出現(xiàn)事件時,幫閑們?yōu)樾袃醋鲪旱闹髯有鶓T用的伎倆,一是“將這件事變?yōu)榛蛘咛貏e張揚了不關(guān)緊要之點,將人們的注意拉開去”;二是“使告警者在大家的眼里也化為丑角,使他的警告在大家的耳邊都化為笑話”。
在沒有事件時,幫閑們干的事情則是“收羅廢料”,裝進讀者的腦子里去,從而麻痹讀者感覺,腐蝕讀者心靈,自覺地為國民黨反動派的愚民政策服務(wù)。對此,魯迅怒斥道:“人世卻也要完結(jié)在這些歡迎開心的開心的人們之中的罷”!
這篇雜文慎密曉暢,犀利老辣,字里行間洋溢著鄙視和仇恨,體現(xiàn)了作者豐富的斗爭經(jīng)驗和大無畏的戰(zhàn)斗精神。所寫事件雖系作者假設(shè),但滲透著深刻的人生經(jīng)驗,所以描述得栩栩如生,發(fā)人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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