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小說《風波》原文與賞析
臨河的土場上,太陽漸漸的收了他通黃的光線了。場邊靠河的烏桕樹葉,干巴巴的才喘過氣來,幾個花腳蚊子在下面哼著飛舞。面河的農家的煙突里,逐漸減少了炊煙,女人孩子們都在自己門口的土場上潑些水,放下小桌子和矮凳; 人知道,這已經是晚飯時候了。
老人男人坐在矮凳上,搖著大芭蕉扇閑談,孩子飛也似的跑,或者蹲在烏柏樹下賭玩石子。女人端出烏黑的蒸干菜和松花黃的米飯,熱蓬蓬冒煙。河里駛過文人的酒船,文豪見了,大發詩興,說,“無思無慮,這真是田家樂呵!”
但文豪的話有些不合事實,就因為他們沒有聽到九斤老太的話。這時候,九斤老太正在大怒,拿破芭蕉扇敲著凳腳說:
“我活到七十九歲了,活夠了,不愿意眼見這些敗家相,——還是死的好。立刻就要吃飯了,還吃炒豆子,吃窮了一家子!”
伊的曾孫女兒六斤捏著一把豆,正從對面跑來,見這情形,便直奔河邊,藏在烏桕樹后,伸出雙丫角的小頭,大聲說,“這老不死的!”
九斤老太雖然高壽,耳朵卻還不很聾,但也沒有聽到孩子的話,仍舊自己說,“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這村莊的習慣有點特別,女人生下孩子,多喜歡用秤稱了輕重,便用斤數當作小名。九斤老太自從慶祝了五十大壽以后,便漸漸的變了不平家,常說伊年青的時候,天氣沒有現在這般熱,豆子也沒有現在這般硬:總之現在的時世是不對了。何況六斤比伊的曾祖,少了三斤,比伊父親七斤,又少了一斤,這真是一條顛撲不破的實例。所以伊又用勁說,“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伊的兒媳七斤嫂子正捧著飯籃走到桌邊,便將飯籃在桌上一摔,憤憤的說,“你老人家又這么說了。六斤生下來的時候,不是六斤五兩么?你家的秤又是私秤,加重秤,十八兩秤;用了準十六,我們的六斤該有七斤多哩。我想便是太公和公公,也不見得正是九斤八斤十足,用的秤也許是十四兩……”
“一代不如一代!”
七斤嫂還沒有答話,忽然看見七斤從小巷口轉出,便移了方向,對他嚷道,“你這死尸怎么這時候才回來,死到那里去了! 不管人家等著你開飯!”
七斤雖然住在農村,卻早有些飛黃騰達的意思。從他的祖父到他,三代不捏鋤頭柄了;他也照例的幫人撐著航船,每日一回,早晨從魯鎮進城,傍晚又回到魯鎮,因此很知道些時事:例如什么地方,雷公劈死了蜈蚣精;什么地方,閨女生了一個夜叉之類。他在村人里面,的確已經是一名出場人物了。但夏天吃飯不點燈,卻還守著農家習慣,所以回家太遲,是該罵的。
七斤一手捏著象牙嘴白銅斗六尺多長的湘妃竹煙管,低著頭,慢慢地走來,坐在矮凳上。六斤也趁勢溜出,坐在他身邊,叫他爹爹。七斤沒有應。
“一代不如一代!”九斤老太說。
七斤慢慢地抬起頭來,嘆一口氣說,“皇帝坐了龍庭了。”
七斤嫂呆了一刻,忽而恍然大悟的道,“這可好了,這不是又要皇恩大赦了么!”
七斤又嘆一口氣,說,“我沒有辮子。”
“皇帝要辮子么?”
“皇帝要辮子。”
“你怎么知道呢?”七斤嫂有些著急,趕忙的問。
“咸亨酒店里的人,都說要的。”
七斤嫂這時從直覺上覺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妙了,因為咸亨酒店是消息靈通的所在。伊一轉眼瞥見七斤的光頭,便忍不住動怒,怪他恨他怨他;忽然又絕望起來,裝好一碗飯,搡在七斤的面前道,“還是趕快吃你的飯罷! 哭喪著臉,就會長出辮子來么?”
太陽收盡了他最末的光線了,水面暗暗地回復過涼氣來;土場上一片碗筷聲響,人人的脊梁上又都吐出汗粒。七斤嫂吃完三碗飯,偶然抬起頭,心坎里便禁不住突突地發跳。伊透過烏桕葉,看見又矮又胖的趙七爺正從獨木橋上走來,而且穿著寶藍色竹布的長衫。
趙七爺是鄰村茂源酒店的主人,又是這三十里方圓以內的唯一的出色人物兼學問家;因為有學問,所以又有些遺老的臭味。他有十多本金圣嘆批評的 《三國志》,時常坐著一個字一個字的讀;他不但能說出五虎將姓名,甚而至于還知道黃忠表字漢升和馬超表字孟起。革命以后,他便將辮子盤在頂上,像道士一般;常常嘆息說,倘若趙子龍在世,天下便不會亂到這地步了。七斤嫂眼睛好,早望見今天的趙七爺已經不是道士,卻變成光滑頭皮,烏黑發頂;伊便知道這一定是皇帝坐了龍庭,而且一定須有辮子,而且七斤一定是非常危險。因為趙七爺的這件竹布長衫,輕易是不常穿的,三年以來,只穿過兩次:一次是和他嘔氣的麻子阿四病了的時候,一次是曾經砸爛他酒店的魯大爺死了的時候;現在是第三次了,這一定又是于他有慶,于他的仇家有殃了。
七斤嫂記得,兩年前七斤喝醉了酒,曾經罵過趙七爺是“賤胎”,所以這時便立刻直覺到七斤的危險,心坎里突突地發起跳來。
趙七爺一路走來,坐著吃飯的人都站起身,拿筷子點著自己的飯碗說,“七爺,請在我們這里用飯!”七爺也一路點頭,說道“請請”,卻一徑走到七斤家的桌旁。七斤們連忙招呼,七爺也微笑著說“請請”,一面細細的研究他們的飯菜。
“好香的干菜,——聽到了風聲了么?”趙七爺站在七斤的后面七斤嫂的對面說。
“皇帝坐了龍庭了。”七斤說。
七斤嫂看著七爺的臉,竭力陪笑道,“皇帝已經坐了龍庭,幾時皇恩大赦呢?”
“皇恩大赦? ——大赦是慢慢的總要大赦罷。”七爺說到這里,聲色忽然嚴厲起來,“但是你家七斤的辮子呢,辮子?這倒是要緊的事。你們知道:長毛時候,留發不留頭,留頭不留發,……”
七斤和他的女人沒有讀過書,不很懂得這古典的奧妙,但覺得有學問的七爺這么說,事情自然非常重大,無可挽回,便仿佛受了死刑宣告似的,耳朵里嗡的一聲,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一代不如一代,——”九斤老太正在不平,趁這機會,便對趙七爺說,“現在的長毛,只是剪人家的辮子,僧不僧,道不道的。從前的長毛,這樣的么?我活到七十九歲了,活夠了,從前的長毛是——整匹的紅緞子裹頭,拖下去,拖下去,一直拖到腳跟;王爺是黃緞子,拖下去,黃緞子;紅緞子,黃緞子,——我活夠了,七十九歲了。”
七斤嫂站起身,自言自語的說,“這怎么好呢?這樣的一班老小,都靠他養活的人,……”
趙七爺搖頭道,“那也沒法。沒有辮子,該當何罪,書上都一條一條明明白白寫著的。不管他家里有些什么人。”
七斤嫂聽到書上寫著,可真是完全絕望了;自已急得沒法,便忽然又恨到七斤。伊用筷子指著他的鼻尖說,“這死尸自作自受!造反的時候,我本來說,不要撐船了,不要上城了。他偏要死進城去,滾進城去,進城便被人剪去了辮子。從前是絹光烏黑的辮子,現在弄得僧不僧道不道的。這囚徒自作自受,帶累了我們又怎么說呢?這活死尸的囚徒……”
村人看見趙七爺到村,都趕緊吃完飯,聚在七斤家飯桌的周圍。七斤自己知道是出場人物,被女人當大眾這樣辱罵,很不雅觀,便只得抬起頭,慢慢地說道:
“你今天說現成話,那時你……”
“你這活死尸的囚徒……”
看客中間,八一嫂是心腸最好的人,抱著伊的兩周歲的遺腹子,正在七斤嫂身邊看熱鬧;這時過意不去,連忙解勸說,“七斤嫂,算了罷。人不是神仙,誰知道未來事呢?便是七斤嫂,那時不也說,沒有辮子倒也沒有什么丑么?況且衙門里的大老爺也還沒有告示,……”
七斤嫂沒有聽完,兩個耳朵早通紅了;便將筷子轉過向來,指著八一嫂的鼻子,說,“阿呀,這是什么話呵!八一嫂,我自己看來倒還是一個人,會說出這樣昏誕胡涂話么?那時我是,整整哭了三天,誰都看見;連六斤這小鬼也都哭,……”六斤剛吃完一大碗飯,拿了空碗,伸手去嚷著要添。七斤嫂正沒好氣,便用筷子在伊的雙丫角中間,直扎下去,大喝道,“誰要你來多嘴!你這偷漢的小寡婦!”
撲的一聲,六斤手里的空碗落在地上了,恰巧又碰著一塊磚角,立刻破成一個很大的缺口。七斤直跳起來,檢起破碗,合上了檢查一回,也喝道,“入娘的!”一巴掌打倒了六斤。六斤躺著哭,九斤老太拉了伊的手,連說著 “一代不如一代”,一同走了。
八一嫂也發怒,大聲說,“七斤嫂,你 ‘恨棒打人’ ……”
趙七爺本來是笑著旁觀的;但自從八一嫂說了“衙門里的大老爺沒有告示”這話以后,卻有些生氣了。這時他已經繞出桌旁,接著說,“‘恨棒打人’,算什么呢。大兵是就要到的。你可知道,這回保駕的是張大帥,張大帥就是燕人張翼德的后代,他一支丈八蛇矛,就有萬夫不當之勇,誰能抵擋他,”他兩手同時捏起空拳,仿佛握著無形的蛇矛模樣,向八一嫂搶進幾步道,“你能抵擋他么!”
八一嫂正氣得抱著孩子發抖,忽然見趙七爺滿臉油汗,瞪著眼,準對伊沖過來,便十分害怕,不敢說完話,回身走了。趙七爺也跟著走去,眾人一面怪八一嫂多事,一面讓開路,幾個剪過辮子重新留起的便趕快躲在人叢后面,怕他看見。趙七爺也不細心察訪,通過人叢,忽然轉入烏桕樹后,說道“你能抵擋他么!”跨上獨木橋,揚長去了。
村人們呆呆站著,心里計算,都覺得自己確乎抵不住張翼德,因此也決定七斤便要沒有性命。七斤既然犯了皇法,想起他往常對人談論城中的新聞的時候,就不該含著長煙管顯出那般驕傲模樣,所以對于七斤的犯法,也覺得有些暢快。他們也仿佛想發些議論,卻又覺得沒有什么議論可發。嗡嗡的一陣亂嚷,蚊子都撞過赤膊身子,闖到烏桕樹下去做市;他們也就慢慢地走散回家,關上門去睡覺。七斤嫂咕噥著,也收了家伙和桌子矮凳回家,關上門睡覺了。
七斤將破碗拿回家里,坐在門檻上吸煙;但非常憂愁,忘卻了吸咽,象牙嘴六尺多長湘妃竹煙管的白銅斗里的火光,漸漸發黑了。他心里但覺得事情似乎十分危急,也想想些方法,想些計畫,但總是非常模糊,貫穿不得:“辮子呢辮子?丈八蛇矛。一代不如一代!皇帝坐龍庭。破的碗須得上城去釘好。誰能抵擋他?書上一條一條寫著。入娘的! ……”
第二日清晨,七斤依舊從魯鎮撐航船進城,傍晚回到魯鎮,又拿著六尺多長的湘妃竹煙管和一個飯碗回村。他在晚飯席上,對九斤老太說,這碗是在城內釘合的,因為缺口大,所以要十六個銅釘,三文一個,一總用了四十八文小錢。
九斤老太很不高興的說,“一代不如一代,我是活夠了。三文錢一個釘;從前的釘,這樣的么?從前的釘是……我活了七十九歲了,——”
此后七斤雖然是照例日日進城,但家景總有些黯淡,村人大抵回避著,不再來聽他從城內得來的新聞。七斤嫂也沒有好聲氣,還時常叫他“囚徒”。
過了十多日,七斤從城內回家,看見他的女人非常高興,問他說,“你在城里可聽到些什么?”
“沒有聽到些什么。”
“皇帝坐了龍庭沒有呢?”
“他們沒有說。”
“咸亨酒店里也沒有人說么?”
“也沒人說。”
“我想皇帝一定是不坐龍庭了。我今天走過趙七爺的店前,看見他又坐著念書了,辮子又盤在頂上了,也沒有穿長衫。”
“………”
“你想,不坐龍庭了罷?”
“我想,不坐了罷。”
現在的七斤,是七斤嫂和村人又都早給他相當的尊敬,相當的待遇了。到夏天,他們仍舊在自家門口的土場上吃飯;大家見了,都笑嘻嘻的招呼。九斤老太早已做過八十大壽,仍然不平而且康健。六斤的雙丫角,又經變成一支大辮子了;伊雖然新近裹腳,卻還能幫同七斤嫂做事,捧著十八個銅釘的飯碗,在土場上一瘸一拐的往來。
一九二○年十月。
【析】 《風波》描寫了辛亥革命推翻清王朝封建專制之后,因“張勛復辟”,為辮子問題而引起的一場風波。
關于辮子問題,魯迅曾多次指出,它是封建種族統治的象征,是清朝統治者砍去了“古人的許多頭這才種定了的”。①辛亥革命流了很多血,可“只枉然失去了一條辮子”②魯迅感到非常失望。他在1920年10月 “感慨系之”地寫了小說《頭發的故事》,憤激地表示了這種失望之情,同一個月又寫了 《風波》,提醒人們,連頭上這條辮子也并不就是全部革掉了,革掉了也還時時有再蓄起來的危險。直到后來,他還說過:“然而辮子還有一場小風波,那就是張勛的 ‘復辟’;一不小心辮子是又可以種起來的,我曾見他的辮子兵在北京城外布防,對于沒有辮子的人們真是氣焰萬丈。幸而不幾天就失敗了。”③這篇 《風波》,雖沒有寫張勛的辮子兵到處逞兇的北京,卻通過虛構的發生于江南農村的一場風波,淋漓盡致地寫出了辛亥革命沒有因革去一條辮子就使社會生活發生實質性變化:現實依然黑暗濃重;保守、落后、愚昧、麻木的國民性仍未受觸動;婦女兒童等弱者還遭受著精神和肉體的摧殘。《風波》實際上是以鬧劇形式出現的一場深刻的悲劇。
七斤是魯鎮一個以撐船為業的船工,由于每天要撐船進城,“很知道些時事”,便成了閉塞的鄉村中一個消息靈通的 “出場人物”。而且,得風氣之先,他在“造反”時進城,就已被剪掉了辮子。可就是這樣一個“出場人物”,也難以擺脫時代和環境給他套上的愚昧和卑怯的精神枷鎖。辛亥革命僅僅革掉了他腦袋后面的一撮毛發,而腦袋里的思想依舊。他所知道的 “時事”,沒有半點革新色彩,只不過是“什么地方,雷公劈死了蜈蚣精;什么地方,閨女生了一個夜叉”之類莫須有的街談巷語。他對辛亥革命,除了剪辮子以外,簡直一無所知; 就是關于剪辮子,也毫不理解其真正意義。他只知道,剪了辮子就有進城的“自由”,就能掙錢給一家老小吃松花黃的米飯和好香的干菜。只要保住這米飯和干菜,辮子的有無關系并不大。正由于他是處于這么一種愚昧無知的思想狀態,所以一聽到“皇帝坐了龍庭”的流言和趙太爺的威嚇,就又為沒有辮子而“哭喪著臉”驚惶不安。這時,他不僅不敢直接對抗趙七爺,就是七斤嫂對他的辱罵,也只頂了半句話,被七斤嫂打斷,就含忍下去了。似乎歸根到底,還是咎由自取。對政治的冷漠與無知,于命運的盲目與馴從,這就是七斤的性格所顯示出來的一代農民的思想靈魂。通過這一靈魂的剖示,說明辛亥革命后的中國農村,照舊是被保守落后的空氣所籠罩,農民仍然是那樣麻木和愚昧。
七斤嫂比較精明潑辣,在一些事情上有自己的見地,也頗為敏感。“皇帝坐龍庭”的消息傳來,她立刻幻想會有“皇恩大赦”;而一聽說“皇帝要辮子”,她又“從直覺上覺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妙了”。當趙七爺以其特殊打扮光臨土場時,她不過“偶然”抬頭一瞥,“心坎里”便禁不住“突突地發起跳來”。根據她對趙七爺的了解和他的辮子由盤頂到放下,她已覺察形勢的嚴峻。她預感著氣候的變幻,比天天進城的七斤還敏銳。可是,由于受著小生產經濟地位的局限和封建統治的精神奴役,她的精明和敏感,只是用在留意個人和家庭的得失問題上;對事關國家民族前途的政治事件,她卻糊里糊涂,漠然處之。趙七爺前來興師問罪,她知道只應“竭力陪笑”,曲意奉承。在絕望之余,她又遷怒于七斤。可七斤說: “你今天說現成話,那時你……”還沒等七斤把話說完,她馬上用強大的火力將七斤剛要出口的話硬頂回去:“你這活死尸的囚徒……”好心的八一嫂出來勸解,不料無意中揭了七斤嫂的“短”,這使得她“兩個耳朵早通紅了”。可她馬上耍賴編造地反擊,并對八一嫂耿耿于懷,借六斤嚷著要添飯的機會,指桑罵槐地罵:“誰要你來多嘴!你這偷漢的小寡婦!”把八一嫂“氣得抱著孩子發抖”。此外,七斤嫂還精于強詞奪理,在批駁九斤老太時,能用一連串的強辯,把九斤老太“顛撲不破的實例”扯得七零八碎,氣得老太太連連用勁地說:“一代不如一代!”七斤嫂大事糊涂、小事精明的個性描寫,典型地概括了國民性中隨機應變、耍賴強辯、欺凌弱者等巧滑卑怯的弱點。而這些弱點在民國后的農民身上還普遍地存在著。
好心的八一嫂也并不值得稱道。她雖然同情七斤,并當面頂撞趙七爺說 “衙門里的大老爺也還沒有告示”,但她畢竟是以“大老爺的告示”為準的順民。面對七斤嫂的“恨棒打人”和趙七爺的囂張氣焰,她“氣得發抖”而無力還擊,“不敢說完話,回身走了”。寥寥幾筆,充分展示了生活在中國封建農村最底層的一個寡婦可悲可憐的性格。而魯鎮的人們大都與七斤相類似:“村人們呆呆站著,心里計算,都覺得自己確乎抵不住張翼德,因此也決定七斤便要沒有性命。”他們想到七斤往日 “那般驕傲模樣”,又“覺得有些暢快”。直到七斤熬過了 “無辮之災”,他們才又“給他相當的尊敬……”“大家見了,都笑嘻嘻地招呼”。愚昧、冷漠,明哲保身,幸災樂禍等劣根性在魯鎮眾生身上表現了出來。
六斤在小說中出場不多,卻是最具悲劇性的一個人物。她最初在吃炒豆時,聽見九斤老太太的罵聲,還敢躲在河邊烏桕樹后說一聲:“這老不死的!”可當七斤嫂用筷子扎在她雙丫角的頭上,莫名其妙地喝道:“誰要你來多嘴!你這偷漢的小寡婦!”接著又被七斤一巴掌打倒時,她只有“躺著哭”的份兒。風波過后,她又任人裹了小腳,一瘸一拐地走路,還得幫助七斤嫂做事。著墨雖不多,卻鮮明地畫出了一個在封建宗法思想和倫理道德控制之下,飽受摧殘的少年女性的形象。聯想魯迅在文章中屢次提到對婦女纏足的反感和在 《狂人日記》中發出的“救救孩子”的呼聲,我們不難感受到六斤這個形象所寄寓的對被欺壓被蹂躪者深切的人道主義同情,和對民國以后現實的無盡憤慨。
在《風波》這場鬧劇中,九斤老太和趙七爺較其他人物更多一點喜劇色彩。九斤老太是一個不平家。她盲目地留戀過去,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好古”癖。她總是蔑視兒孫,蔑視新的“時世”;而憑借的資本竟是她的年齡和體重。她開口就是“我活到七十九歲了”、“以前的××這樣的么?”,連造反的“長毛”也是過去的好。她甚至把自己丈夫誕生時的體重作為推論 “一代不如一代”的鐵證。她“自從慶祝了五十大壽以后,便漸漸地變了不平家”,并且在“做過八十大壽”后,“仍然不平而且康健”。這種由于封建思想和習慣的束縛而產生的對現實的不平和反感,不自覺地支持了 “皇帝坐龍庭”“要辮子”,是對社會發展變革的阻礙。這種不平延續越久,對社會和年輕一代越是有害。通過對這個固執、保守、落后的“不平家”和“憤恨家”的描寫,表達了魯迅的悲哀: 九斤老太所患的這種執拗的復舊頑癥,還在中國大地上健康地活著,時刻不平和憤恨于現在,限制著青年一代的發展,妨礙著社會的前進。
趙七爺是一個鄉村酒店的主人,在這場鬧劇中扮演的是直接引起風波的角色。他憑著閱讀一部《三國演義》的“學問”,成了 “這三十里方圓以內的唯一的出色人物兼學問家”,也從《三國演義》中接受和加固了保皇忠君的正統思想。因而“皇帝坐龍庭”的風聲一傳來,他便自動地出來向人們 “要辮子”。然而,魯鎮這場辮子風波的真正源頭,并不在張勛復辟;趙七爺親臨土場問罪,也并不具有明顯的政治目的。一切皆起因于兩年前七斤罵過他“賤胎”。趙七爺早存有報復之心,可他是個體面人物,得找一個不失禮法人情,不被人認為自己有失寬宏大度之心的機會報復。他因此默默忍了兩年,終于等到了皇帝要辮子,而七斤又恰好丟了辮子的大好時機。于是,他穿上那件“輕易不常穿的”竹布長衫,來到七斤們吃飯的地方,用他們聽不懂的 “古典”宣判了七斤的“死刑”。但是,他也自知沒有執法行刑的權力,不過是象征性地扮演了想象中的張大帥的勇將,義務地出來威脅一下無辮的七斤。因此,當他得到報復的精神滿足后,便“揚長去了”。很快,張勛復辟失敗,“皇帝不坐龍庭” 了,趙七爺又將辮子盤在頭上,脫掉長衫,坐著念他的 《三國演義》。可見他本人也不過是“隨俗”盤辮的一個,并不真正重視辮子的有無,更無為辮子獻身的決心。他真正關心的是報復七斤。機會一到便出巢而動,機會一失又蜷縮如常。趙七爺濃厚的封建“忠”君觀念,強烈的報復欲和毫無固定操守的思想性格,反映了國民性格中陳腐、落后的另一側面。
《風波》中的這些人物各有特點,他們的思想性格典型地概括了辛亥革命后中國農村國民普遍的精神風貌。而且,這些人物的行為和關系組成了一個典型的社會思想環境,這種環境通過典型的生活畫面展現出來,也涂抹著一層悲劇色彩。
七斤沒有了辮子,完全是出于被動,可趙七爺因七斤曾罵過他一句 “賤胎”,就趁機報復,欲置七斤于死地而后快;村中的人因為七斤平時“驕傲”,心中早存不滿,這時都活躍起來,對七斤遭難不但沒有同情,反而幸災樂禍;七斤嫂對丈夫的處境,首先想到的是他連累了一家人,不停地埋怨指責,平時生活中的怨情惱意都不自覺地暴露出來;八一嫂為七斤辨白了幾句,流露出真誠的同情,可七斤嫂覺得自己被揭了底,便指桑罵槐地泄憤,并一筷子向女兒六斤頭上直扎下去;六斤摔破了碗,七斤的惱怒終于找到了宣泄處,一巴掌打倒六斤。于是,六斤這個最弱者便承擔了最大的犧牲。此外,在九斤老太和七斤嫂之間,也有怨怒之情。九斤老太罵六斤“敗家相”,明對六斤,實指七斤嫂; 而六斤躲在樹后罵九斤老太“這老不死的”,分明是撿了七斤嫂暗中罵九斤老太的話。如此種種,都可見《風波》中人與人的關系,是彼此冷漠,怨恨的,而這種人與人之間暗含的情感,并不全是公開表露的。趙七爺在施行報復時,還一路上彬彬有禮地點頭,向七斤一家微笑著說“請請”;七斤和七斤嫂明知趙七爺無理,可趙七爺是體面人物,不敢發怒; 七斤嫂對八一嫂和九斤老太的憤恨,因顧及到人情禮義也不正面宣泄。小說把人們在封建禮法外衣包裹下的真實關系典型地揭示出來,從整體上展現了一種沉滯、落后、狹隘、守舊、虛偽和殘酷的社會思想環境。
空間環境和自然景物的描寫也與社會環境描寫相似。《風波》一開頭就描繪了一幅典型的江南農村自然風光:夏天傍晚臨河土場上,太陽剛剛收了它通黃的光線,幾個花腳蚊子在飛舞,各家農戶的門前,都潑了些水,放了小桌子和矮凳,老人男人坐在矮凳上,搖著大芭蕉扇談天,孩子跑著、鬧著玩。女人端出烏黑的蒸干菜和松花黃的米飯、熱蓬蓬地冒氣……這種貌似無憂無慮的“田家樂”場面正是辛亥革命后農村沉悶、停滯、落后環境的寫照,而且與后面人物關系和精神狀態的描寫相對照,說明這不過是虛假的表面現象,“樂”里藏著悲;把這個開頭和結尾相對照,就更顯示出它耐人尋味的意韻:“風波”過后的七斤不再因沒有辮子被妻子罵作“死尸”了,不再被村里人看不起,反而又受到“相當的尊敬”;大家仍舊坐在門口土場上吃飯,笑嘻嘻地打招呼;九斤老太仍然是一個健康的“不平家”; 只是六斤按傳統禮法裹了腳,一瘸一拐地往來。似乎一切又回到恬靜安寧的 “田家樂”之中。但是,“風波” 雖然平息,人們的關系并未改變,矛盾埋伏了下來,怨恨仍潛行著,只是等待另一個爆發的時機。表面的風平浪靜,實際潛藏著隨時興起風波的危險!
《風波》描寫的這場發生在一個狹小空間和幾個極平凡的人物之間的鬧劇,有聲有色,頗有“尺水風波”之感。這得力于作者在情節結構上的精心安排。小說以張勛復辟的消息和傍晚乘涼的習俗把所有出場的人物都調集到七斤們吃飯的土場這個空間場所中來,用辮子問題作為推動情節發展的動力,再充分利用人物的語言來展示人物的思想性格和復雜微妙的關系: 六斤“吃炒豆”引起九斤老太的嘮叨“一代不如一代”;她的罵聲引起七斤嫂的不滿和申辯; 七斤嫂將未消的怨怒轉向剛回家的丈夫;緊接著,趙七爺出場,七斤嫂的一句陪笑探問,引出趙七爺的一番嚇唬;于是,七斤嫂指著七斤罵,又引起和七斤的爭辯,與八一嫂的矛盾,對孩子的打罵……一個人物觸動另一個人物,使另一個人物作出反應;這個人物又觸動了其他人物,使其他人物作出反應。如此循環往復,情節越來越緊張,人物的思想風貌和人物之間的關系也展示得越來越清楚。這樣,從風波頓起到風波停息,情節結構十分緊湊,既平實而又曲折,既單純而又豐滿。
《風波》的語言,除了富有動作性和激動力,在小說中起到勾連情節的作用以外,還有個性化和諷刺性等特點。由于人物語言充分個性化,各個人物寫得各具特點,神態畢現。如七斤遲緩,粗魯的語言,反映了他麻木愚昧的靈魂;趙七爺故作高深,不緊不慢的語言,顯現出他狐假虎威,報復欲極強的心理特征;九斤老太不停地抱怨的“一代不如一代”的口頭禪,寫出一個農村老太的形象;而七斤嫂的巧言申辨,潑辣責罵和狠毒的泄憤,活靈活現地刻劃出一個巧滑好勝而愚昧的農村媳婦的性格。語言的諷刺性表現在對趙七爺、七斤等人的描寫上。如寫趙七爺,先用褒贊的語言說他“是這三十里方圓以內的唯一的出色人物兼學問家”。這是用村人們的口氣來介紹人物;緊接著說:“因為有學問,所以又有些遺老的臭味”。這是作者自己對人物的主觀評價。采用這種時褒時眨的語言,造成諷刺性的喜劇色彩,同時也反映了周圍人的愚昧荒謬。
形象的細節描寫,在《風波》中也起著刻劃人物、突現主題的重要作用。如趙七爺穿寶藍色竹布長衫的細節。七斤嫂知道他是不輕易穿這件長衫的;三年來只穿過兩次,而每次都一定是于他有慶,于他仇家有殃的。現在是第三次。七斤嫂一想到兩年前七斤曾罵過趙七爺,便立刻覺到七斤的危險,于是“心坎里突突地發起跳來”,惴惴不安地陪笑詢問。這才引起了一系列連鎖反應。這一細節起到了推動情節向前發展的作用。又如趙七爺把盤在頭上的辮子放了下來,過了幾天又盤了上去的細節。這辮子的細微變化,在情節結構上,是風波乍起和風波結束的標志。同時,它反映了趙七爺的封建奴性思想和隨機應變、毫無操守的性格。它還形象地提醒人們: “一不小心,辮子是又可以種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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