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雜文《海上通信》原文與賞析
小峰兄:
前幾天得到來信,因為忙于結束我所擔任的事,所以不能即刻奉答?,F在總算離開廈門坐在船上了。船正在走,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海上??傊幻媸且煌粞?,一面卻看見島嶼。但毫無風濤,就如坐在長江的船上一般。小小的顛簸自然是有的,不過這在海上就算不得顛簸; 陸上的風濤要比這險惡得多。
同艙的一個是臺灣人,他能說廈門話,我不懂;我說的藍青官話,他不懂。他也能說幾句日本話,但是,我也不大懂得他。于是乎只好筆談,才知道他是絲綢商。我于絲綢一無所知,他于絲綢之外似乎也毫無意見。于是乎他只得睡覺,我就獨霸了電燈寫信了。
從上月起,我本在搜集材料,想趁寒假的閑空,給《唐宋傳奇集》做一篇后記,準備付印,不料現在又只得擱起來。至于《野草》,此后做不做很難說,大約是不見得再做了,省得人來謬托知己,舐皮論骨,什么是“入于心”的。但要付印,也還須細看一遍,改正錯字,頗費一點工夫。因此一時也不能寄上。
我直到十五日才上船,因為先是等上月份的薪水,后來是等船。在最后的一星期中,住著實在很為難,但也更懂了一些新的世故,就是,我先前只以為要飯碗不容易,現在才知道不要飯碗也是不容易的。我辭職時,是說自己生病,因為我覺得無論怎樣的暴主,還不至于禁止生病;倘使所生的并非氣厥病,也不至于牽連了別人。不料一部分的青年不相信,給我開了幾次送別會,演說,照相,大抵是逾量的優禮,我知道有些不妥了,連連說明:我是戴著“紙糊的假冠”的,請他們不要惜別,請他們不要憶念。但是,不知怎地終于發生了改良學校運動,首先提出的是要求校長罷免大學秘書劉樹杞博士。
聽說三年前,這里也有一回相類的風潮,結果是學生完全失敗,在上海分立了一個大夏大學。那時校長如何自衛,我不得而知;這回是說我的辭職,和劉博士無干,乃是胡適之派和魯迅派相排擠,所以走掉的。這話就登在鼓浪嶼的日報《民鐘》上,并且已經加以駁斥。但有幾位同事還大大地緊張起來,開會提出質問;而校長卻答復得很干脆:沒有說這話。有的還不放心,更給我放散別種的謠言,要減輕“排擠說”的勢力。真是“天下紛紛,何時定乎?”如果我安心在廈門大學吃飯,或者沒有這些事的罷,然而這是我所意料不到的。
校長林文慶博士是英國籍的中國人,開口閉口,不離孔子,曾經做過一本講孔教的書,可惜名目我忘記了。聽說還有一本英文的自傳,將在商務印書館出版;現在正做著《人種問題》。他待我實在是很隆重,請我吃過幾回飯; 單是餞行,就有兩回。不過現在 “排擠說”倒衰退了;前天所聽到的是他在宣傳,我到廈門,原是來搗亂,并非豫備在廈門教書的,所以北京的位置都沒有辭掉。
現在我沒有到北京,“位置說”大概又要衰退了罷,新說如何,可惜我已在船上,不得而知。據我的意料,罪孽一定是日見其深重的,因為中國向來就是“當面輸心背面笑”,正不必“新的時代”的青年才這樣。對面是“吾師”和“先生”,背后是毒藥和暗箭,領教了已經不只兩三次了。
新近還聽到我的一件罪案,是關于集美學校的。廈門大學和集美學校,都是秘密世界,外人大抵不大知道。現在因為反對校長,鬧了風潮了。先前,那校長葉淵定要請國學院里的人們去演說,于是分為六組,每星期一組,凡兩人。第一次是我和語堂。那招待法也很隆重,前一夜就有秘書來迎接。此公和我談起,校長的意思是以為學生應該專門埋頭讀書的。我就說,那么我卻以為也應該留心世事,和校長的尊意正相反,不如不去的好罷。他卻道不妨,也可以說說。于是第二天去了,校長實在沉鷙得很,殷勤勸我吃飯。我卻一面吃,一面愁。心里想,先給我演說就好了,聽得討厭,就可以不請我吃飯;現在飯已下肚,倘使說話有背謬之處,適足以加重罪孽,如何是好呢。午后講演,我說的是照例的聰明人不能做事,因為他想來想去,終于什么也做不成等類的話。那時校長坐在我背后,我看不見。直到前幾天,才聽說這位葉淵校長也說集美學校的鬧風潮,都是我不好,對青年人說話,那里可以說人是不必想來想去的呢。當我說到這里的時候,他還在后面搖搖頭。
我的處世,自以為退讓得盡夠了,人家在辦報,我決不自行去投稿;人家在開會,我決不自己去演說。硬要我去,自然也可以的,但須任憑我說一點我所要說的話,否則,我寧可一聲不響,算是死尸。但這里卻必須我開口說話,而話又須合于校長之意。我不是別人,那知道別人的意思呢?“先意承志”的妙法,又未曾學過。其被搖頭,實活該也。
但從去年以來,我居然大大地變壞,或者是進步了。雖或受著各方面的斫刺,似乎已經沒有創傷,或者不再覺得痛楚; 即使加我罪案,也并不覺著一點沉重了。這是我經歷了許多舊的和新的世故之后,才獲得的。我已經管不得許多,只好從退讓到無可退避之地,進而和他們沖突,蔑視他們,并且蔑視他們的蔑視了。
我的信要就此收場。海上的月色是這樣皎潔;波面映出一大片銀鱗,閃爍搖動;此外是碧玉一般的海水,看去仿佛很溫柔。我不信這樣的東西是會淹死人的。但是,請你放心,這是笑話,不要疑心我要跳海了,我還毫沒有跳海的意思。
魯迅。一月十六夜,海上。
【析】 1927年1月16日,魯迅先生終于啟航離開廈門,南下廣州。輪船入海,風平浪靜,小小的顛簸對于久經風浪考驗的魯迅根本算不了什么,“陸上的風濤要比這險惡得多”。坐在船上,離廈前的一幅幅熱鬧景象,如過電影般在魯迅腦海中浮現:應接不暇的送別會,演說,照相,廈大學生發起的改良學校運動,校內校外別有用心的人為魯迅辭職放出種種流言蜚語,……對于這些“秘密世界”里的人生相,魯迅決定把它公開給世人知道。這封寫于海上的信,以紀實手法,實錄了在廈門大學辭職前后所發生的“陸上的風濤”,抒寫了先生決不退避的處世態度。
這封信所實錄的人生相,主要是圍繞兩個人生體驗來寫的:一是不要飯碗不容易,一是吃了人家的飯再演說不容易。
魯迅辭職在廈門大學這個“死?!奔て饘訉硬?,同是挽留、餞行,當局者和進步青年的態度完全不同。憤慨的青年學生紛紛申請轉學,甚至鬧起了改良學校運動,魯迅對此感動地說:“他們總是迷信我,真是無法可想。”他預料學潮必將失敗,“這里的惰氣,是積四五年之久而彌漫的,現在有些學生想借我的四個月的魔力來打破它,我看不過是一個幻想?!薄斑@學校除全盤改造之外,沒有第二法?!蹦敲?,當局者的態度呢?魯迅說: “這事很給學校當局一點苦悶: 為虛名計,想留我,為干凈,省事計,愿放走我,所以頗為難。但我和廈大根本沖突,無可調和,故無論如何,總是收得后者的結果的?!睂W校當局一面是很隆重地請吃飯,逾量優禮地餞行,另一面卻紛紛揚揚地散播出種種謠言,正因此,魯迅先生再一次深刻地體驗到了老舊中國的世故:“中國向來就是 ‘當面輸心背面笑’”。對于謠言的最好辦法就是公開,魯迅詳細地公開了種種流言蜚語,對于謠言家慣用伎倆示以極大的蔑視。
魯迅在廈門有過幾次推辭不脫的演說,“一演說,則與當局者的意見一定相反,真是無聊”,這封信記的是無聊的一例。對于這次在集美學校的演說經過,魯迅幽默地寫道:“校長實在沉鷙得很,殷勤勸我吃飯。我卻一面吃,一面愁。心里想,先給我演說就好了,聽得討厭,就可以不請我吃飯;現在飯已下肚,倘使說話有背謬之處,適足以加重罪孽,如何是好呢?!钡斞笍奈磳W過“先意承志”的妙法,他還是照例要“說一點我所要說的話”,做了 “聰明人不能做事,世界是屬于傻子”的演說。在集美學校的演說,和在廈門大學辭職一樣,引發了兩校的學潮,可見魯迅先生在青年學生中的威望和影響。自然,有人要歸罪于魯迅,指為 “放火者”,魯迅先生對此態度堅毅而坦然:“然而也只能‘聽其自然”,放火者就放火者罷?!?/p>
作為“放火者”的魯迅正在奔赴“革命策源地”廣州的路上了。關于這次去廣州的目的,他曾這樣策劃過: “我也還有一點野心,也想到廣州后,對于 ‘紳士’們仍然加以打擊,……第二是與創造社聯合起來,造一條戰線,更向舊社會進攻,我再勉力寫些文字?!痹谶@封信里,魯迅也充分表達在經受各方面斫刺,經歷舊的和新的世故之后,向舊社會更勇敢地宣戰之情:“我已經管不得許多,只好從退讓到無可退避之地,進而和他們沖突,蔑視他們,并且蔑視他們的蔑視了。”
信快收尾時,魯迅先生大概想起即將見到創造社郁達夫先生了吧,他模仿起郁達夫名篇《沉淪》的結尾寫下了海上即景:“海上的月色是這樣皎潔;波面映出一大片銀鱗,閃爍搖動;此外是碧玉一般的海水,看去仿佛很溫柔。我不信這樣的東西是會淹死人的?!贝藭r,魯迅的心胸里已激蕩著北伐戰爭勝利的洶涌澎湃的革命浪潮。時代不同了,當年郁達夫筆下的憂郁的愛國青年為祖國新生而跳海,今天的魯迅又是個怎樣的心情呢?他幽默而輕松地寫到道: “但是,請你放心,這是笑話,不要疑心我要跳海了,我還毫沒有跳海的意思?!?/p>
放火者怎么會想到跳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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