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雜文《反對“含淚”的批評家》原文與賞析
現在對于文藝的批評日見其多了,是好現象;然而批評日見其怪了,是壞現象,愈多反而愈壞。
我看了很覺得不以為然的是胡夢華君對于汪靜之君《蕙的風》的批評,尤其覺得非常不以為然的是胡君答復章鴻熙君的信。
一,胡君因為《蕙的風》里有一句“一步一回頭瞟我意中人”,便科以和《金瓶梅》一樣的罪:這是鍛煉周納的。《金瓶梅》卷首誠然有“意中人”三個字,但不能因為有三個字相同,便說這書和那書是一模樣。例如胡君要青年去懺悔,而 《金瓶梅》 也明明說是一部“改過的書”,若因為這一點意思偶合,而說胡君的主張也等于《金瓶梅》,我實在沒有這樣的粗心和大膽。我以為中國之所謂道德家的神經,自古以來,未免過敏而又過敏了,看見一句“意中人”,便即想到《金瓶梅》,看見一個“瞟”字,便即穿鑿到別的事情上去。然而一切青年的心,卻未必都如此不凈;倘竟如此不凈,則即使“授受不親”,后來也就會“瞟”,以至于瞟以上的等等事,那時便是一部《禮記》,也即等于《金瓶梅》了,又何有于 《蕙的風》?
二,胡君因為詩里有“一個和尚悔出家”的話,便說是誣蔑了普天下和尚,而且大呼釋迦牟尼佛:這是近于宗教家而且援引多數來恫嚇,失了批評的態度的。其實一個和尚悔出家,并不是怪事,若普天下的和尚沒有一個悔出家的,那倒是大怪事。中國豈不是常有酒肉和尚,還俗和尚么?非“悔出家”而何?倘說那些是壞和尚,則那詩里的便是壞和尚之一,又何至誣蔑了普天下的和尚呢?這正如胡君說一本詩集是不道德,并不算誣蔑了普天下的詩人。至于釋迦牟尼,可更與文藝界“風馬?!?了,據他老先生的教訓,則做詩便犯了 “綺語戒”,無論道德或不道德,都不免受些孽報,可怕得很的!
三,胡君說汪君的詩比不上歌德和雪利,我以為是對的。但后來又說,“論到人格,歌德一生而十九娶,為世詬病,正無可諱。然而歌德所以垂世不朽者,乃五十歲以后懺悔的歌德,我們也知道么?”這可奇特了。雪利我不知道,若歌德即Goethe,則我敢替他呼幾句冤,就是他并沒有“一生而十九娶”,并沒有“為世詬病”,并沒有“五十歲以后懺悔”。而且對于胡君所說的“自‘耳食’之風盛,歌德,雪利之真人格遂不為國人所知,無識者流,更妄相援引,可悲亦復可笑!”這一段話,也要請收回一些去。
我不知道汪君可曾過了五十歲,倘沒有,則即使用了胡君的論調來裁判,似乎也還不妨做“一步一回頭瞟我意中人”的詩,因為以歌德為例,也還沒有到 “懺悔” 的時候。
臨末,則我對于胡君的“悲哀的青年,我對于他們只有不可思議的眼淚!”“我還想多寫幾句,我對于悲哀的青年底不可思議的淚已盈眶了?!边@一類話,實在不明白“其意何居”。批評文藝,萬不能以眼淚的多少來定是非。文藝界可以收到創作家的眼淚,而沾了批評家的眼淚卻是污點。胡君的眼淚的確灑得非其地,非其時,未免萬分可惜了。
起稿已完,才看見《青光》上的一段文章,說近人用先生和君,含有尊敬和小覷的差別意見。我在這文章里正用君,但初意卻不過貪圖少寫一個字,并非有什么《春秋》筆法。現在聲明于此,卻反而多寫了許多字了。
十一月十七日。
【析】 《反對“含淚”的批評家》是一篇很有影響的關于文藝批評的雜感,在中國現代文學史和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上都占有一定的地位。隨著“五四”運動的開展,許多青年的個性解放意識逐漸覺醒,提倡戀愛自由、婚姻自主便成了這個時期反封建斗爭的一個主要內容。青年詩人汪靜之的第一本詩集《蕙的風》,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產生的,也是這個時期反叛的新詩代表作。《蕙的風》以其勇敢的反抗精神和大膽地描寫男女情愛而著稱于世,然而卻遭到了封建衛道者的猛烈攻擊,胡夢華便是其中的一個代表。中國的封建統治延續了兩千多年,舊禮教像鐐銬一樣緊鎖著廣大青年,“三綱”、“五?!?、“四維”、“八德”、男女授受不親等等,仍嚴重地窒息著無數青年。面對著這場尖銳的斗爭,魯迅堅決站在進步青年一邊,高揚“五四”反封建的旗幟,給衛道者以致命的一擊。他有力地支持了進步青年的反叛呼聲,不僅在文學界,而且在社會上產生了重要影響,顯示了 “五四” 運動的革命威力。
魯迅在這篇文章里是抓住要點,逐一反駁。先駁胡夢華攻擊《蕙的風》寫“一步一回頭瞟我意中人”是和《金瓶梅》一樣的罪 (《金瓶梅》本身并沒有罪,只不過封建士大夫指其有罪罷了,這里姑且不說)。想置人于死地,便隨意給加上罪名。固然 《金瓶梅》 一書有“意中人”的說法,但不能以此定:凡寫有“意中人”的均與 《金瓶梅》同罪,否則,《禮記》之類的所謂“圣賢” 書也可與 《金瓶梅》 劃等號了。因此,魯迅說:“我以為中國之所謂道德家的神經,自古以來,未免過敏而又過敏了,看見一句 ‘意中人’,便即想到《金瓶梅》,看見一個 ‘瞟’ 字,便即穿鑿到別的事情上去?!薄斑@是鍛煉周納的?!痹亳g胡夢華說汪靜之詩中有“一個和尚悔出家”,便是“誣蔑了普天下的和尚”。一個怎么就等于全體呢?實在荒唐! 魯迅指出:“這是近于宗教家而且援引多數來恫嚇,失了批評的態度的?!?/p>
以上兩點,攻擊者都犯了邏輯上的錯誤,以偏概全,以個別代全體。魯迅抓住對方的失誤加以反駁,一下子就點到短處,點到痛處,使對手無招架之功。如果胡某人的論斷能夠成立,普天下不知有多少書都變成了 “壞書”,多少作者都變成“罪人”?個別和尚后悔出家是事實,不存在誣蔑誰的問題,更說不上誣蔑普天下和尚,生硬拉扯卻正暴露出虛張聲勢的伎倆。如此混亂的邏輯,算得上什么文藝批評呢?只不過證明其理論上的貧乏和思想上的虛弱而已。
第三,駁胡夢華的“懺悔論”。所謂歌德“一生而十九娶,為世詬病”,其所以垂世不朽,因為五十歲以后終于懺悔了。純粹是瞎編亂湊,歌德并沒有過十九個老婆,也不曾“為世詬病”,更不存在晚年懺悔的事。用子虛烏有的東西來作證,難以服人,汪靜之為反封建而歌唱,又有什么值得懺悔?何況他離五十歲還遠著呢,沒到懺悔的時候,還是寫他的情詩吧,充分表明對懺悔論的輕蔑。
最后點題,胡夢華在文中說:“悲哀的青年,我對于他們只有不可思議的眼淚!”這種假惺惺的做作,真教人不明白“其意何居”?文藝批評當然決不能以眼淚的多少來定是非,胡夢華的“悲哀”和“眼淚”不過是虛情假意的騙人把戲而已。如果批評家不是用理論說服讀者,而是靠眼淚去打動別人,那么悲哀的決非青年,卻正是批評家自己。魯迅說得好:“文藝界可以收到創作家的眼淚,而沾了批評家的眼淚卻是污點。”所以,“胡君的眼淚的確灑得非其地,非其時,未免萬分可惜了?!边@一有力的諷刺恰恰點了題—— “含淚”的批評家究竟是什么貨色,為什么要反對“含淚”的批評家。
后來,魯迅在《故事新編·序言》里又提到這件事說: 看了胡夢華“對于汪靜之君的《蕙的風》的批評,他說要含淚哀求,請青年不要再寫這樣的文字。這可憐的陰險使我感到滑稽,當再寫小說時,就無論如何,止不住一個古衣冠的小丈夫,在女媧的兩腿之間出現了。”那小丑口里背誦著封建禮教的教條,小眼睛里還含著“兩粒比芥子還小的眼淚”……。可見他對封建衛道批評家的深惡痛絕。
郁達夫在《中國新文學大系 ·散文二集導言》中說得好:“魯迅的文體簡練得象一把匕首,能以寸鐵殺人,一刀見血。重要之點抓住了以后,只消三言兩語就可以把主題道破?!?本篇的藝術表現正是如此。
上一篇:魯迅雜文《反“漫談”》原文與賞析
下一篇:魯迅雜文《葉紫作《豐收》序》原文與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