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房未虎嘯,破產不為家。
滄海得壯士,椎秦博浪沙。
報韓雖不成,天地皆振動。
潛匿游下邳,豈曰非智勇?
我來圯橋上,懷古欽英風。
唯見碧流水,曾無黃石公。
嘆息此人去,蕭條徐泗空。
李白所喜歡的人,都很明顯地具有一系列的共同點。例如,幫助越王勾踐清雪了會稽之恥,自已卻逃避于自由的天地之中的大夫范蠡;救了趙的國難,謝辭了厚遇和褒賞,而隱居東海的魯仲連;輔佐漢高祖統一天下,待到天下太平,便退出政治第一線的張子房;保衛了東晉的王室,酷愛藝術,但卻不求名利而度過一生的謝安等等。他們的共同點是: 第一,豐功偉績和卓越才能;第二,功成圓滿之后,立刻引身而退的潔身自好的賢明態度。缺了哪一點,在李白看來,魅力便減少了一大半。因此,他對那些雖然有著卓越才能也建立了雄功偉業,但后來終于以失敗和悲劇而結束殘生的人,連半點興趣也沒有。例如,對于使杜甫那樣心醉,多次歌頌的蜀國的諸葛孔明,李白只微微提到兩次而已。盡管對他的“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多少有點共鳴,但另一方面,象他那樣緊張得連一點余裕也沒有的生活方式,對于李白來說,自然會使他感到有點不對胃口。在這一方面,李白極其自然地表現了他自已特有的好惡。這首詩,所歌頌的張子房對他來說,就是沒有上述問題的,能作為他的理想人物的一個。
張良,字子房,出身于戰國時代的六國之一的韓國的宰相之家。為了報自已的祖國被秦所滅之仇,不惜變賣全部家財,以重金求得大力士的刺客,埋伏于博浪沙 (河南原陽) 伺機刺殺正在東部地區巡幸的秦始皇。刺客用一百二十斤的大錘向秦始皇的車駕投去,但是這種恐怖手段失敗了,張良也改名換姓亡命于下邳(江蘇邳縣)。在亡命生活中,有一天,在當地的圯橋(土橋)之畔,從黃石公老人那里,得到古代著名軍事家太公望呂尚的兵法書。
李白在這首詩中直接歌頌的正是這一部分,但這絕不是說,他對張良以后,作為漢高祖的軍師的活動以及晚年明哲保身的處世態度沒有興趣;顯然是因為作這首詩的地點正是下邳的圯橋,因此對張良的懷古之情,也就自然只限定在這個時間里。
“子房未虎嘯,破產不為家。”張子房在未曾遇到漢高祖以前的少年時代,便一心一意地要為自已的祖國報仇,為此他耗盡了自已的家財,根本沒有把心放在家上。“虎嘯”指有杰出才能的人材,遇到英明的君主,便能象虎嘯山林一樣,以雄壯威猛之勢,充分發揮自己的才能。但詩卻從“未”字一筆撇開,只從張良發跡前寫起,以“破產不為家”五個字具體地點出了張良素來就是一個豪俠仗義、不同尋常的人物。
“滄海得壯士,椎秦博浪沙。”據 《史記·留侯世家》記載,很快,張良以會見東方異族的首領滄海君,蒙他介紹大力的壯士,以便暗殺秦始皇;而后終于得到了機會,在博浪沙錘擊了皇帝。詩人把這段史跡熔鑄成十個字平直敘述,可謂精煉而有意味。
“報韓雖不成,天地皆振動。”鐵錘沒有打中秦始皇,打中了旁邊的副車。韓國的亡國之恨,雖然沒有報成,但是,要謀害權力至高無上的秦始皇生命的新聞,卻使天下人為之震動。“雖”字一折,不僅把張良的英雄膽略顯現了出來,而且使這種膽略具有飛動的氣勢。
“潛匿游下邳,豈曰非智勇?”為了逃避秦始皇“大索天下”,張良隱身于下邳,這種慎重的行動,不正是他大智大勇的最好證明嗎?“豈”字一宕,不以陳述句法正敘,而改用反問之筆,使文勢飛騰,不致平衍。
詩人寫到這里,才把自已移身其中。“我來圯橋上,懷古欽英風。“如今我來到這圯橋之旁,想到張良和黃石公的際遇,不由得我不思慕青年時代張良的颯爽英姿。
張良和黃石公的相遇,是一個有名的故事。處于亡命生活之中的張良,有一天來到圯橋附近散步,忽然走過來一個老人,故意把一只鞋掉到橋下,讓張良去把這只鞋拾起來,再給自己穿上,看到對方是位老人,他只好忍住氣,按照老人的吩咐做了。老人告訴他,讓他五天以后的早晨到到這里來。到了約定的那天早晨,他來到圯橋,老人卻早已來了。于是,又約定五天以后再來,然后又離去了。五天以后,張良又去,老人又已經到了。再一個五天之后,張良半夜就出了門,終于比老人先到圯橋。老人滿意了,送給了他一卷兵書,就是太公望呂尚的兵法書。這個老人就是那位名叫黃石的隱士,而張良靠了這本書的幫助,才取得了他的各項活動的成功。
這個傳說是真是假,自然無法考證清楚。但是,對于外柔內剛的政治家張良,這個傳說也并沒有什么不相宜的地方。反而通過這個傳說給人留下一個極為鮮明的形象。李白所寫的“我來圯橋上,懷古欽英風”,便來源于對這一點的共鳴。這里,“我” 的出現是李白詩歌的一個特點。通過“我”的形象,“我” 的感情,直接或間接的抒寫來表達詩人創作意圖。詩中總用詩人 “我” 的眼光、“我” 的情緒、“我” 的獨特的感受生活和表現生活的方式。無我就會失掉個性,無我就會失掉一首詩歌獨立存在的價值,離開自我形象的抒寫,其詩是不可想象的。因為詩歌的莊嚴主題是附麗于自我形象的抒寫的。因此詩中雖然是我,但他不單是詩人個人,而是代表著一群,體現著詩人所處的階級的愿望和要求,有很強的時代感。李白詩中 “懷古欽英風”,代表了盛唐時期中小地主階級知識分子從政的愿望和要求,表現他們對黑暗腐朽的勢力憎惡,反映了他們的政治熱情和對時局的關注。本詩通過長存的圮橋古跡,把今人、古人結合起來了。
詩人為何“懷古欽英風”呢?其著眼點還是在現實:“唯見碧流水,曾無黃石公。”如今在詩人眼前的,只有一如張良當時完全一樣地長流的清澈碧綠的流水。歲月無常,回黃轉綠,大有孔子在川上“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之概。流水如此,更不用說張子房的身影當然再也看不到的了。這里偏偏越過張子房,而說不見張之房之師黃石公,其用意是: 當今未嘗沒有如張良一般具有英風的人,只是沒有象黃石公那樣的人,加以識撥,傳以太公兵傳,造就 “為王者師” 的人才罷了。
“嘆息此人去,蕭條徐泗空。”哎,自從張良去世以后,這徐州泗州一帶就只能使人感到蕭條和空虛。已經幾百年了,到如今只要想起張良,詩人還禁不住地深深嘆息。表面上是嘆息再也沒有張良這樣的人了,實際上是以曲筆自抒抱負,暗寓著詩人的身世感慨。詩人《扶風豪士歌》的結尾說:“張良未逐赤松去,橋邊黃石知我心。”可以看作此詩末兩句的注腳,意思是說詩人也能象張良一樣去建功立業,希望君子也能象黃石公一樣幫助他實現安邦濟世的夙愿。
人世,風云多變;人生,短暫虛幻;自然,永恒不變;神意,似磐石堅。通過兩者的對比,便會作為一個不可動搖的事實,或者使人們從痛感中醒來,把感情寄托于對人生的詠嘆和悲哀的作品之中: 或者使人們在痛感中昏睡,把感情寄托于描寫歡樂,沉溺生活的作品之中。李白這首懷古之作,是以歷史上的人物為主題的。而在論及作為這些人物和事件的象征的人間的行為時,往往被說成它們究竟不過是時光流逝的長河中的一個瞬間的夢幻而已。反過來,也正因為它確實曾經作為一個瞬間而存在過,也就更能打動詩人的心,引起種種追懷、思慕的心情。“懷古欽英風”正是這種心情的反映。不管哪一種場合,其中共同的東西,都是人為的瞬間性和自然的永久性。從這個意義上講,詩人“唯見碧流水,曾無黃石公。嘆息此人去,蕭條徐泗空。”可以說在“懷古”這個領域里,中國古典詩的感情境界,都是用一個有著非常嚴格原則的形式來表達的。“路旁秋草花,欲語又飲泣。亡者音猶在,怎堪長相憶?”過去的愛惜,就是對時間的愛惜,對時間的愛惜就是對生命的愛惜。和自已并沒有直接關系的往事,一千年、兩千年以前,甚至更早的歷史上的往事,卻能如此打動詩人和讀者的心,又寫得如此虎虎有勢,引起如此鮮明敏銳的反應,其內在的原因,不正寓意于此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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