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竹嶺頭秋月輝,苦竹南枝鷓鴣飛。
嫁得燕山胡雁婿,欲銜我向雁門歸。
山雞翟雉來相勸,南禽多被北禽欺。
紫塞嚴霜如劍戟,蒼梧欲巢難背違。
我心誓死不能去,哀鳴驚叫淚沾衣。
《山鷓鴣》,樂府詩羽調曲,《樂府詩集·近代曲辭》收《山鷓鴣》 二首,又收李益、李涉之作,獨不見李白此詩,故有人疑為贗品。詹锳先生說:“太白集有《秋浦清溪雪夜對酒客有唱鷓鴣者》一首,詩云:“客有桂陽至,能唱《山鷓鴣》。此首或為唱《山鷓鴣》者所作新詞也,恐非偽作。”說得是中肯的。
鷓鴣喜歡生活在南方,不愿向北方去。張華《禽經注》引《廣志》云:“鷓鴣似雌雉,飛但徂南不北也。” 《異物記》 云:“鷓鴣白黑成文,其鳴自呼,象小雉,其志懷南不北徂也。”本詩即寫出鷓鴣的這一習性。李白詩有《醉題王漢陽廳》 云:“我似鷓鴣鳥,南遷懶北飛”,也是這個意思。
天寶十二載 (754),李白在金陵送別詩人魏萬以后,來往于皖南貴池、南陵、涇縣等地。此詩與 《秋浦歌》 十七首等均為游貴池 (池州) 時之作。
詩的開頭即點出池州之山苦竹嶺。王琦注引《江南通志》 云:“苦竹嶺在池州原三保,李白嘗讀書于此。”苦竹為竹之一種,稈矮小,節(jié)長于他竹。四月中生筍,味苦不中食,故稱苦竹。此嶺或因多苦竹而得名。“苦竹嶺頭秋月輝”一句,不僅點出了作詩的地點,也點出了作詩的時間。李白年初由宣城至金陵,再至揚州,在揚州遇魏萬,盤桓數月,送別魏萬已是秋天。次句中“苦竹南枝”,取古詩中“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之意,已有不肯忘本的意思。鷓鴣為雉科,體形似雞而小,頭頂黑色,有黃色、褐色斑,體有卵圓形色斑。傳說鷓鴣多對啼,又云鷓鴣善護其疆界,一山頭一鷓鴣。越界必斗。“嫁得燕山胡雁婿,欲銜我向雁門歸” 二句,說出故事發(fā)生的緣由,由于嫁往燕山,將隨夫遷居北方。燕山,在今河北省玉田縣西北,和北京市西北郊的西山、軍都山相接,沿潮白河河谷向東延伸至山海關。這里為古燕國境內,暗指北方諸山。雁門關為戰(zhàn)國時趙武靈王置,唐天寶至德間曾改代州為雁門郡,治所在今山西省代縣。又為山名,在今山西省原平縣西北,傳說為雁之產地,山勢險峻,山上設關,是為雁門關。詩中之雁門與燕山同指北方。鷓鴣將遠嫁北方,但故土難離,她的伙伴也來勸她留下:“山雞翟雉來相勸,南禽多被北禽欺”。山雞,江南俗稱野雞,王琦注引劉淵林《三都賦注》:“山雞如雞而黑色, 樹棲晨鳴,今所謂山雞者鷩夷也。”《禽經》 曰:“首有彩毛曰山雞。”翟雉: 即長尾雉。雄鳥尾特長,通體大都分為金黃色,胸脅與兩翅有白斑。雌鳥尾較短,羽色也比雄鳥暗淡。山雞、翟雉均是江南山野的鳥類,它們擔心鷓鴣會受北方鳥類的欺凌。“紫塞” 二句訴說不愿北飛的原因,北方氣候嚴寒,嚴冬的霜雪如同刀劍一樣砭人肌骨,而自己在南方過慣了,也不忍離開。紫塞,北方邊塞。崔豹 《古今注》:“秦筑長城,土色皆紫,漢塞亦然,故稱紫塞焉。”蒼梧,山名,在湖南寧遠縣南,因九峰相似,見之有疑,故一名“九疑山”。鮑照 《蕪城賦》 曰:“南馳蒼梧漲海,北走紫塞雁門。”可見,以蒼梧與雁門對舉,分別代表南方和北方,均非實指。背違:離開。結尾兩句更是直抒胸臆,說明鷓鴣決不北去燕山、雁門及北方地區(qū),“誓死”二字,表示其決心之大,而 “哀鳴驚叫淚沾衣” 句中,“哀”、“驚”、“淚” 等字則生動地寫出鷓鴣不愿背井離鄉(xiāng)的苦痛之情。
古詩中有一類“禽言”詩,如 《婆餅焦》、《提葫蘆》 之類,以動物(鳥類) 的口吻抒發(fā)某種感情,但都不帶政治色彩。本詩也以禽言形式寫來,運用擬人手法自不待言,但又不同于一般禽言,它有著深刻的寄托。關于本詩的本事,南京圖書館藏清刊本 《李詩通》 謂:“意當時有勸白北依誰氏者,而白安于南不欲去,托為鷓鴣之言以謝之。其作客于云夢及襄陽日乎?”王琦注曰:“按此詩當是南姬有嫁為北人婦者,悲啼誓死而不忍去,太白見而悲之,遂作此詩。”這兩種說法均屬主觀臆測。前者不盡了解李白的身世,不知其有池州之行。后者更乃望文生義所致。李白寫作此詩已是安史之亂的前夕,前一年,他剛從幽州一帶歸來。他目睹了安祿山招兵買馬,操練士卒,圖謀不軌,一場震撼唐王朝的叛亂已是一觸即發(fā),詩人對此有著極清醒的認識。他在此之前寫下的 《北風行》、《遠別離》 等篇,詩中寫出一種知安祿山行將為虐卻無力制止,卻堅決不合作的態(tài)度。如 《北風行》 中“黃河捧土尚可塞,北風雨雪恨難裁”及“慟哭兮遠望,見蒼梧之深山。蒼梧山崩湘水絕,竹上之淚乃可滅”,寫出一曲曲時代的悲歌,這首詩的主旨也正在于此。它以決絕的態(tài)度表示了與安史叛亂者水火不容的決心。這一點更為后來的事實所證實。李白一生有著宏大的政治抱負,但同樣 “虛負凌云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尤其可悲的是,那班蠅營狗茍之輩 “見余大言皆冷笑”,后世治李詩者也常嘲笑他無政治才干。讀此詩后,當不作如是觀。安史亂前能如此洞若觀火地認清形勢者,在眾星璀燦的盛唐詩壇上又有幾人? 而如此煞費苦心地對此禍亂深懷隱憂者又有幾人? 可見李白的政治識見還是遠出眾人之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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