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仝
新天子即位五年,歲次庚寅,斗柄插子,律調黃鍾。森森萬木夜殭立,寒氣赑屃頑無風。爛銀盤從海底出,出來照我草屋東。天色紺滑凝不流,冰光交貫寒朣朧。初疑白蓮花,浮出龍王宮。八月十五夜, 比并不可雙。此時怪事發,有物吞食來輪中。輪如壯士斧斫壞,桂似雪山風拉摧。百煉鏡,照見膽,平地埋寒灰。火龍珠,飛出腦,卻入蚌蛤胎。摧環破璧眼看盡, 當天一搭如煤炲。磨蹤滅跡須臾間,便以萬古不可開。不料至神物,有此大狼狽。星如撒沙出, 爭頭事光大。奴婢炷燈看。揜菼如玳瑁。今夜吐焰長如虹,孔隙千道射戶外。
玉川子,涕泗下, 中庭獨自行。念此日月者,太陰太陽精。皇天要識物, 日月乃化生。走天汲汲勞四體, 與天作眼行光明。此眼不自保,天公行道何由行?吾見陰陽家有說,望日蝕月月光滅,朔月掩日日光缺。兩眼不相攻, 此說吾不容。又孔子師老子云: 五色令人目盲。吾恐天似人,好色則喪明。幸且非春時, 萬物不嬌榮。青山破瓦色, 淥水冰崢嶸。花枯無女艷, 鳥死沉歌聲。頑冬何所好?偏使一目盲。又聞古老說,蝕月蝦蟆精。徑圓千里入汝腹,如此癡騃阿誰生?可從海窟來,便解緣青冥。恐是眶睫間,揞塞所化成。黃帝有二目, 帝舜重瞳明。二帝懸四目, 四海生光輝。吾不遇二帝, 滉漭不可知。何故瞳子上,坐使蟲豸欺?長嗟白兔搗靈藥,恰是有意防奸非。藥成滿臼不中度,委仁白兔夫何為?憶昔堯為天,十日燒九州。金爍水銀流, 玉煼丹砂燋。六合烘為窯,堯心增百憂。天見堯心憂,勃然發怒決洪流,立擬沃殺九日妖。天高日走沃不及,但見萬國赤子戢戢生魚頭。此時九御導九日,爭持節幡揮幢旒。駕車六九五十四頭蛟螭虯,掣電九火辀。汝若蝕開齟齬輪,銜轡執索相爬鉤,推蕩轟渴入汝喉。紅鱗焰鳥燒口快,翎鬣倒側聲醆鄒。撐腸拄肚礧礧如山丘, 自可飽死更不偷。不獨填饑坑,亦解堯心憂。恨汝時當食,埋頭擫腦不肯食,不當食, 張唇哆嘴食不休。食天之眼養逆命, 安得上帝請汝劉?嗚呼!人養虎;被虎食。天媚蟆,被蟆瞎。乃知恩非類,一一自作孽。吾見患眼人,必索良工訣。想天不異人, 愛眼固應一。安得常蛾氏, 來習扁鵲術?手操舂喉戈, 去此睛上物。初既猶朦朧, 既久如抹漆。但恐功業成, 便此不吐出。
玉川子又涕泗下, 心禱再拜額搨沙土中。地上蟣虱臣仝, 告訴天皇。臣心有鐵一寸, 可刳妖蟆癡腸。皇天不為臣立梯磴, 臣血肉身無由飛上天,揚天光。封詞付與小心風,越排閶闔入紫宮。密邇玉幾前,劈拆奏上臣仝頑愚胸。敢死橫干天,代天謀其長。東方蒼龍, 角插戟, 尾捭風。當心開明堂,統領三百六十鱗蟲, 坐理東方宮。月蝕不救援,安用東方龍?南方火鳥赤潑血,項長尾短飛跋刺,頭戴弁冠高達枿。月蝕鳥官十二度,鳥為居停主人不覺察。貪向何人家?行赤口毒舌。毒蟲頭上吃卻月,不啄殺。虛眨鬼眼赤明, 鳥罪不可雪。西方攫虎立踦踦,斧為牙, 鑿為齒。偷犧牲,食封豕。大蟆一臠,固當軟美,見似不見,是何道理?爪牙根天不念天,天若準擬錯準擬。北方寒龜被蛇縛,藏頭入殼如入獄,蛇筋束緊束破殼。寒龜夏鱉一種味,且當以其肉充臛。死殼沒信處,唯堪支床腳,不中鉆灼與天卜。歲星主福德,官爵奉董秦,忍使黔婁生,覆尸無布巾?天失眼不吊,歲星胡其仁?熒惑矍鑠翁,執法大不中。月明無罪過,不糾蝕月蟲。年年十月朝太微,支盧謫罰何災兇?土星與土性相背,反養福德生禍害。到人頭上死破敗,今夜月蝕安可會?太白真將軍,怒激鋒芒生。恒州陣斬酈定進,項骨脆甚春蔓菁。天唯兩眼失一眼,將軍何處行天兵?辰星任廷尉, 天律自主持。人命在盆底,固應樂見天盲時。天若不肯信,試喚皋陶鬼一問。一如今日三臺文昌宮作上天紀綱。環天二十八宿,磊落尚書郎。整頓排班行, 劍握他人將, 一四太陽側, 一四天帝旁。操斧代大匠, 兩手不怕傷。弧矢引滿反射人,天狼呀啄明煌煌。癡牛與騃女,不肯勤農桑。徒勞含淫思,旦夕遙相望。蚩尤簸旗弄旬朔,始鎚天鼓鳴珰瑯。枉矢龍蛇行,眉目森森張。天狗下舔地,血流何滂滂?譎險萬萬黨,搆架何可當?瞇目釁成就,害我光明王。請留北斗一星相北極,指麾萬國懸中央。此外盡掃除,堆積如山崗,贖我父母光。當時恒星沒, 殞雨如迸漿。似天會事發, 叱喝誅奸狂。何故中道廢,自遺今日殃?善善又惡惡, 郭公所以亡。愿天神圣心, 無信他人忠。
玉川子詞訖, 風色緊格格。近月黑暗邊, 有似動劍戟。須臾癡蟆精,兩吻自決坼。初露半個璧, 漸吐滿輪魄。眾星盡原赦, 一蟆獨誅磔。腹肚忽脫落,依舊掛穹碧。光采未蘇來,慘淡一片白。奈何萬里光,受此吞吐厄。再得見天眼,感荷天地力。
或問玉川子:孔子修《春秋》,二百四十年,月蝕盡不收。今子咄咄詞,頗合孔意否?玉川子笑答:或請聽逗留。孔子父母魯,諱魯不諱周。書外書大惡,故月蝕不見收。余命唐天, 口食唐土。唐禮過三,唐樂過五。小猶不說,大不可數。災沴無有小大瘉, 安得引衰周,研可否?日分晝,月分夜,辨寒暑。一主刑,一主德,政乃舉。孰謂人面上, 一目偏可去?愿天完兩目, 照下萬方土。更不瞽, 萬萬古。
盧仝為中唐韓(愈)孟(郊)詩派重要詩人之一,他的詩歌,以詭奇、怪異、輕松著稱,《月蝕詩》是他的代表作品。韓愈對此作十分傾倒,專門寫了《效玉川子月蝕詩》, 以示傾慕之意。
盧仝這首《月蝕詩》,構思奇特,形象光怪陸離,句式長短不齊,參差怪異,短至三字,長至十余字,散文句式與詩歌句式夾雜運用,行文極其自由,極力馳騁,極盡縱橫捭闔變化之能事。因此,可將此詩看作是唐代散文詩的代表。
全詩共分五段。
首段寫月蝕的時間和月蝕時的具體情景。據韓愈和詩,這次月蝕發生在唐憲宗元和五年(810,庚寅)十一月十四日三更時分。盧詩中“斗柄插子”是指北斗星的斗柄(即招搖星)指向子位。據《淮南子·時則訓》:“仲冬之月,招搖指子。”仲冬之月即十一月。又“律調黃鍾”也是指十一月,據《禮記·月令》仲冬之月:“其音羽,律中黃鍾。”簡單交代清楚月蝕發生的時間后,詩即以全力描繪月蝕景象。先寫未蝕時月光的皎潔可愛。仲冬之時,天氣已很寒冷,所以森森萬木僵立在夜氣之中,雖然這天晚上沒有刮風,但寒氣凜冽,砭人肌骨。一個燦爛的銀盤從海底躍出,照耀千家萬戶,也照到詩人盧仝的草屋東邊。天色深青帶紅,空氣似乎凝滑而不流動,冰光閃爍,寒霧朦朧。這輪明月剛升起時,幾乎要使人疑心是一朵潔白的蓮花悠然地從龍宮里浮現出來呢。即使八月十五中秋節的明月,也比不上今晚如此皎潔可愛啊!這是欲抑先揚,越是將未蝕時的月亮寫得皎潔可愛,越令人感到月被蝕之可恨。這樣帶著較強烈的感情來寫,便更易動人。接著描寫月蝕發生時的景象。當怪事發生時,看到一個怪物來到月輪中吞食,月輪頓時象被壯士用斧頭砍壞,月中桂花樹也好象雪山被風摧毀一樣。一面能照見肝膽的百煉明鏡,竟平白無故地被寒灰埋住;一顆剛從龍腦飛出的璀燦寶珠,卻無端地被埋入蛤蚌殼中。摧環破璧眼看一輪明月將被蝕盡,只剩下象煤灰那樣的一線兒掛在當空。頃刻之間月亮就要消蹤滅跡,似乎萬古千年再也不會重現。沒有料到最神圣的東西,竟被弄得這樣狼狽。星星卻象撒沙一樣撒得滿天都是,都爭著要顯示自己的光亮。奴婢們點起油燈來看月蝕,這時月亮好象被葦簾遮掩住似的成了玳瑁的顏色。而今夜油燈卻大放光明,吐出的光焰竟如長虹一樣,透過紗窗的千道孔隙直射到窗外很遠的地方。這部分描寫得極其深入細致,靠了眾多的異常貼切的比喻,把月蝕的過程再現了出來。而星如撒沙、油燈吐焰如虹的襯筆用得更加精彩,不僅能更加反襯出月蝕之嚴重,還含有言外之意,更耐人尋味。比如油燈吐焰如虹的襯筆,有論者就認為是“寫小人得志,令人氣索”。
二段寫玉川子的心理活動,嚴厲聲討蝦蟆精蝕月之罪。又分五層:一層慨嘆天公不能自保其眼,又怎能行其道?玉川子看到了月蝕如此嚴重,不禁涕淚交加,獨自在院子里躑躅不安。想起天上的日月,乃是太陽精和太陰精。皇天為了要辨識萬物,才生出日月來的。日月在空中不顧疲勞,不停地汲汲奔走,是替天公做眼睛給世上帶來光明的。如今天公連眼睛都不能自保,又怎么能推行其道呢?我曾聽見陰陽家說過,十五那天,太陽蝕月,月光就滅了;初一那天,月亮蝕日, 日光就缺了。這種說法我是不能容忍的,天的兩只眼睛怎么會相互攻殺呢?我又曾見孔子的老師老子書上寫道:五色令人目盲。我也擔心天公象人一樣,好色就會引起失明。幸虧如今不是春季,萬物還不在嬌艷繁榮的時候。青山只是象破瓦一樣的顏色,淥水也結上了厚厚的冰層。百花也枯萎了,沒有婦女一樣的艷色;鳥兒也凍死了,歌聲早已沉寂。凜冽的嚴冬有什么美色,偏偏使天公瞎了一只眼睛?詩人將日月看作是天的雙目,將月蝕比成天公瞎了一目,并追究盲一目的原因,既否定了陰陽家兩目相攻之說,也否定了老子的五色令人目盲之說。這樣寫,都是為了突出下文蝦蟆食月的罪行,又是另一種反襯筆法。二層刻劃蝕月蝦蟆的丑惡形象。詩人曾聽過古老的傳說,蝕月的原來是一只蝦蟆精。直徑千里的圓月都會被這蝦蟆吞入腹中,這樣癡騃的狼抗大物究竟是什么東西生出來的?可是從海窟中生出來,所以懂得沿著青天爬行?恐怕是天公的目眶和睫毛之間,被堵塞不通氣而化成的。通過幾種設想,推測蝦蟆精產生的原因,真能發人遐想。三層深入追問天公縱使蝦蟆蝕月的原因。黃帝有一雙眼睛,帝舜眼中有雙瞳顯得格外明亮。二帝睜大四只眼睛,使四海之內生出無限光輝。我如果不遇上二帝,還懵懵懂懂地不知道眼睛的重要。如今知道眼睛如此重要,為什么皇天的瞳仁上,竟然聽憑蟲豸如此欺侮?我常常慨嘆讓白兔在月亮中搗靈藥,恐怕是有意防止奸兇之徒的措施;但如今白兔藥雖搗成并裝滿了藥臼,卻沒有完成防奸的任務,委任白兔又是為了什么?從蝦蟆蝕月又聯想到二帝四目和白兔搗藥,使詩意又拓深了一步。四層的聯想更為奇特,責問蝦蟆當堯為帝十日并出時為什么不食肆虐逞威的九日。詩人說,當我回憶起從前堯為帝統治天下時,十日并出,燒灼九州,金屬融化,水銀流淌,玉石銷爍,丹砂煉焦。宇宙變成一座熱烘烘的大窯,帝堯心中充滿憂慮。皇天發現帝堯如此憂慮,勃然大怒,放出洪流,準備立即淹殺九只日妖。天宇高迥,日妖逃走,皇天沒來得及將九只日妖淹死,但卻將地下萬國百姓都淹死變成了魚。這時候九個御者導引著九只日妖,打著節旄,揮動幢旛,駕著六九五十四頭蛟龍,九輛車子上噴火閃電,真是不可一世。蝦蟆精啊,如果你在這時蝕開參差的車輪,銜住轡繩抓住韁索,鉤爬住這九只日妖,訇轟一聲吞入你的喉嚨,紅鱗焰鳥入口真暢快,翎毛倒卷聲難出,那時節,你就會撐滿腸肚大腹鼓鼓如山丘,自可吃得飽飽的再也不會去偷嘴。不但能填滿你那饑餓的坑壑,還能解除帝堯心中的憂慮。可恨的是,你當吃的時候卻埋頭低腦不肯吃,而在不當吃的時候,卻又張嘴咂舌吃個不停。你吃掉皇天的眼睛,養活你這奸逆的命,上帝怎能將你留?讀了這樣的詩句,簡直要使人瞠目結舌,嘆為觀止。我們不禁要驚嘆盧仝的想象力竟然如此豐富,情節如此荒誕不經而又有根有據,他的根子深深地扎在我國民族神話的土壤里,同時跟蝦蟆食月又扣得那么緊。從遙遠的上古洪荒時代直到眼前,時間的跨度那么長;從茫茫的無邊天宇到在地上流涕的玉川子,空間的跨度那么大;但聯系得那么自然,那么緊密。真可以稱得上是“酌奇而不失其真,玩華而不墜其實”(劉勰《文心雕龍·辯騷》)了。五層詩人展開議論,提出“恩非類”會造成“自作孽”的嚴重后果。詩人指出,人養育了老虎,結果反被老虎吃掉;天待好蝦蟆,結果反被蝦蟆弄瞎眼睛。可見施恩于不該施恩的對象,實際上是自己作孽自己受。我曾看見害眼病的人,一定要尋找良醫給他治療。我想皇天跟人是一樣的,愛護他的眼睛照理也應當一樣。怎么能夠讓月中嫦娥,來學習扁鵲的醫術?手中拿著一件醫療器械,去掉眼睛上這一害物。誰料開始時還朦朦朧朧的,時間一長反而黑如抹漆。我只擔心一旦醫治成功,將毒蟆殺死,反而吐不出月輪了。這部分寫詩人反復考慮,處處替皇天著想,體現了他的一片忠心。
三段寫玉川子向上帝歷數天上星宿都不忠誠,不能為天殺死妖蟆,而他卻忠心耿耿,誓殺妖蟆。詩人說,我玉川子又涕淚滾滾而下,額頭搨在沙土中誠心再拜禱告。地上象蟣虱一樣的小臣盧仝,向天皇控訴。我心中藏有一寸長的鐵刃,能刳斷妖蟆的癡腸。皇天不為我專門設立天梯和石磴,我血肉之身軀無法飛上天庭,宏揚天光。只好寫一諫疏交付給細心的風神,讓他帶著諫疏排開天門進入天宮,秘密地將諫疏送到上帝玉幾前,拆開奏章表達小臣盧仝愚頑的心意。我大膽地冒死干預天上之事,代皇天謀劃殺死妖蟆的長策。據我看,東方蒼龍,雖然頭上生著象戟一樣銳利的角,雖然尾巴能夠扇風,他還大開明堂,威風凜凜地統領三百六十鱗蟲。可是他坐鎮在東方宮,發生月蝕卻不能救援,這樣,還要東方蒼龍何用?再說南方的火鳥吧,他身上紅得象潑血,頸項長尾巴短, 飛起來潑剌潑剌的,頭上還戴著高高的帽子。月蝕發生后,侵入鳥宮十二度,火鳥作為居停主人難道會一點不覺察?他又貪玩竄到那家去了,在那里赤口毒舌地亂擺山海經?毒蟲已在他頭上吞吃了月亮,他倒心安理得,不去啄殺這吃月的毒蟲?空眨著一雙赤紅的鬼眼。火鳥瀆職之罪是決不可原諒的!西方的攫虎很兇猛地站著,門牙象斧頭,輔齒象鑿子。他常常偷吃祭祀的牛羊,一口吞得下整頭大豬。照理妖蟆身上的肉,又軟和又鮮美;他卻看見了只當沒看見,這是什么道理?他是皇天的爪牙之臣,卻根本不關心皇天。天公如果打算讓他來殺毒蟆救月蝕,肯定是打算錯了。北方的寒龜被蛇纏住,龜頭縮入殼中好象蹲監獄一樣,蛇越纏越緊幾乎把龜殼都纏破。寒龜和夏鱉是一樣的滋味,既然寒龜如此畏縮無用,干脆將他的肉做成羹菜。龜殼也別無用處,只能用來墊床腳,根本不配用來鉆灼和占卜。以上將東南西北四方之神都否定掉了,他們都不忠于天,不關心天的死活。以下再歷敘其他星宿對于月蝕的態度。歲星是主管人間福德之事的,可他卻封反覆無常的董秦當官,殘忍地使廉潔貧士黔婁死后衾不蔽體(黔婁為戰國時齊國隱士,家貧,不求仕進,齊、魯之君聘賜,俱不受;黔婁死,曾子往吊,見以布被覆尸,覆頭則足見,覆足則頭見,曾子曰:“邪(斜)引其被則斂矣。”黔妻曰:“邪而有馀,不如正而不足也。”)。皇天失去一眼他不去憑吊,歲星怎么能稱得上仁慈?熒惑星是一個矍鑠老翁,執法卻極不公正。月亮放出光明并無罪過,蝕月毒蟲他卻不去糾彈處分。年年十月朝見太微星,總要貶謫處罰一批官員,他為什么那么兇狠?土星又與土性相違背,反養福德產生禍害;行到誰的頭上,誰就要遭災到霉,今夜發生月蝕又怎能會他?太白星主殺伐,所以是真將軍,當他激怒時就會鋒芒畢露。而叛藩斬殺神策將酈定進,難道酈的頸骨比春藤還脆嗎?皇天只有兩眼如今已蝕瞎一眼,你太白將軍人間的事都管不了,又將在何處行天兵來討伐妖蟆呢?辰星擔任廷尉官。自然應當主持天上的刑律。可是冤死者正不知有多少,人命好象處在覆盆底下,天道如此黑暗,當然應當樂于見到天公瞎眼了。皇天如果不信的話,試喚掌刑律的皋陶鬼魂來一問便知。只有如今的三臺文昌宮堪作上天的紀綱。環天二十八個星宿中,最光明磊落的是尚書郎。他整頓朝綱,排好班行,握著寶劍, 由他人扶將,四個一行排在太陽的側面,另四個一行排在天帝的旁邊,拿著斧頭代替大匠,兩手不怕負傷。而天狼星盡管明煌煌地發亮,但他拉滿了弦不去射天狼,反而來射人!牽牛星和織女星,不肯勤謹地從事農桑, 只是徒勞地飽含著淫恩,日日夜夜遙遙相望。蚩尤旗這個彗星, 只知道簸旗弄日月, 把天鼓搥得震天響;他枉自排列在龍蛇的行列里,森森地睜著怒目,只想殺伐。天狗星下舐大地,給大地帶來巨大災難,弄得血流成河。天狗繁殖出萬萬條險譎的狗類,打起架來何可抵當?天公昧了一目仇釁便產生了,這樣更加害得天王不能施放光明。請只要留下一個北斗星來幫助北極星,指揮著萬國,讓他懸掛在天宇的中央。除此之外,天上所有星宿全部摘除,讓他們堆積如山岡, 以便贖取皇天的光明。想當年恒星被蝕沒時,天下暴雨如巖漿迸發,似乎那時皇天由于發生了怪事,大聲叱喝起來準備誅殺奸狂之徒。但不知什么緣故又半路上廢棄掉,從而形成今天的災殃。降福于善人而降罪于惡人,這是必然的規律,郭公因而滅亡。希望天神的圣心,不要輕易相信別人的假忠。以上歷數天上許多星宿,也大多不關心皇天,不能挽救天盲。這一段實際上是詩人的憤詞,他假借對天上眾星宿的揭發批判來暴露人間的罪惡,他的矛頭所指顯然是那些貪官污吏、奸臣悍將以及閹宦和叛藩。這是一首寄慨遙深的優秀詩作。可是主張“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后七子首領王世貞卻說:“玉川《月蝕》是病熱人囈語,前則任華,后者盧仝、馬異,皆乞兒唱長短急口歌博酒食者。”(《藝苑卮言》卷四)這話未免太唐突古人了。盧仝那樣富有創造力和革新精神的詩篇倒成了囈語,而王世貞那些模擬盛唐腔調、亦步亦趨的假古董倒反成了好詩?是非自有公論,王世貞的這番咒罵,只能暴露他們一伙的弱點和偏見,是無損于盧仝詩作價值的!
四段寫妖蟆終于被斬,月亮逐漸恢復了原狀。玉川子疏奏一結束,風色便越來越緊,靠近月亮的黑黢黢邊框上,似乎有劍戟在揮動。僅一刻兒功夫,那頭癡蝦蟆精兩嘴自然坼裂開,開始只露出半個璧玉,漸漸地終于吐出滿輪銀魄。這時候,許多星辰都受到原宥和赦免,而那一只妖蟆獨獨地被判處死刑,遭到誅殺。他肚腹忽然被砍落,而一輪明月依舊高掛在碧空,但光采尚未完全復蘇,只見一片慘淡的白光。為什么照耀萬里的光輝,竟會遭到如此被吞吐的厄運。能重新見到天眼放光,還全靠天地的神力。這一段主要采取直接描摩的手法,將月亮蝕而復圓的過程具體真切地描繪出來,跟第一段緊密呼應,同樣使人能產生身臨其境的感覺。
末段通過一問一答,進一步補足寫這首詩的意圖。有人問玉川子:孔子修《春秋》,記載了二百四十年歷史,有關月蝕的記載都沒有收進去。你現在寫出這咄咄逼人的詩篇,符合孔子的意思嗎?玉川子笑著回答說:請你逗留一下,我說給你聽。孔子的父母是魯國人,所以孔子為魯君諱而不為周天子諱。《春秋》采用比較隱晦的褒貶筆法,大惡隱藏在文字之外,所以月蝕的現象沒有被收入書中。我如今接受唐朝天子的命令,吃的是大唐國土上生長的物品。唐朝的禮儀超過了夏、商、周三代,唐朝的音樂超過了宮、商、角、徵、羽五音。唐朝所發生的大小災異現象很多,小的不必說,大的也數不清,何必要引用衰亡的東周歷史來研究這樣做對不對呢?太陽分出白晝,月亮分出夜晚,四時劃出寒暑。既要注意刑律,又要推行德政,然后政治才搞得好。誰說一個人的臉上,可以去掉一只眼睛?希望皇天有完好的雙目,照耀著下方萬國的土地;更希望萬萬年都不再發生天盲一目的不幸現象。這一段議論盡管在大體上并未超出儒家禮樂刑政、道德規范的框框,但有一點是值得特別提出的,即盧仝認為不必隱瞞災異,也不必隱瞞政治上的錯誤,歷史不可重復,孔子那種“書外書大惡”的筆法對唐朝不一定適用。這種歷史發展的觀點是值得肯定的。
至于這首詩的寓意,向來頗多異說。《新唐書》認為是“譏切元和逆黨”的。但不少學者認為,這首《月蝕》寫于元和五年,而宦官陳洪志之亂,憲宗遇害,乃在元和十五年,怎能預先知道而譏刺?并且詩中有“官爵奉董秦”和“恒州陣斬酈定進”之句,董、酈都是盧仝同時代人,并且酈定進被斬便在元和五年,因此有的學者認為是諷刺叛藩王承宗的。比如方世舉說:“酈定進者,討王承宗之神策將。承宗拒命,帝遣中人吐突承璀將左右神策師討之。承璀無威略,師不振。神策將酈定進及戰北馳而僨(潰敗),趙人害之。是則承宗抗師殺將,逆莫大矣。史書酈定進死在元和五年,韓詩‘元和庚寅’,盧詩‘新天子即位五年’,時事正合。是詩自為承宗叛逆而發。……盧詩又云‘歲星主福德,官爵奉董秦。’舊說董秦即李忠臣。洪容齋以為是時秦死二十七年,何為而追刺之,當是用董賢、秦宮嬖倖擅位,以喻吐突承璀。以愚觀之,舊說是而洪說非。董秦者,史思明將,歸正封王,賜名李忠臣,后復附朱泚為逆。時承宗上書謝罪,上遂下詔浣雪,盡以故地畀之,罷諸道兵。是則今日之承宗,與昔日之董秦,朝廷處分,正自相同。董秦可以復叛,安知承宗不然?反側之臣,明有前鑒,故以董秦比之。左右參考,是詩確為承宗作。借端于月蝕者,日君象,月臣象。酈定進以天子近臣而為叛逆所殺,猶月被蝕也。又天官家言,日為德,月為刑。月被蝕,是刑政不修也。至東西南北龍虎鳥龜諸天星,無不仿《大東》之詩刺及者,指征討諸鎮也。”(轉引自《韓昌黎詩系年集釋》卷七)方氏所論,是有根據的。但我們認為盧仝此詩,決不僅僅為某些具體事情或個別人而發, 而是針對中唐政治上的所有黑暗現象。正如錢仲聯先牛所說:“譏刺之處,談言微中,當渾括其大意,若枝節求之,轉有難安。”(同上)例如方氏認為月蝕指酈定進為叛逆所殺,無論從詩的本身或寓意來講,都是講不通的。在詩中,斬酈是作為批評太白星無能的例證來用的;談寓意,詩人將月蝕看作天喪一目,地位何等重要,非宰相莫屬,如拿它來比一般的神策將, 豈非擬于不倫?況且,通體以比興手法來寫的諷諭詩,無論是從創作角度還是欣賞角度,也都不可能句句坐實,節節比附,只能從大體上去意會。“以意逆志,是為得之。”孟子這話是不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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