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賀
魏明帝青龍元年八月,詔宮官牽車西取漢孝武捧露盤仙人,欲立置前殿。宮官既拆盤,仙人臨載,乃潸然淚下。唐諸王孫李長吉遂作《金銅仙人辭漢歌》。
茂陵劉郎秋風客, 夜聞馬嘶曉無跡。畫欄桂樹懸秋香, 三十六宮土花碧。魏官牽車指千里,東關酸風射眸子。空將漢月出官門,憶君清淚如鉛水。衰蘭送客咸陽道, 天若有情天亦老。攜盤獨出月荒涼, 渭城已遠波聲小。
才華橫溢的青年詩人李賀,成年時期主要生活在唐憲宗李純的統治下(李賀十七歲時為唐憲宗元和元年,即公元806年:二十七歲去世時為元和十一年,即公元816年)。唐憲宗總的來說是一個昏庸暴戾的皇帝,他寵幸宦官吐突承璀和佞臣李吉甫,打擊排擠鯁直有才能的人。他一上臺,就為替貴族大地主利益服務的守舊派張目,制造了“二王八司馬事件”,對“永貞革新集團”進行嚴厲鎮壓。他生活奢侈,大興土木工程,大肆搜刮民脂民膏,皇甫镈、程異數進已被順宗廢除的“羨余”(據韓愈《順宗實錄》:“舊鹽鐵錢物,悉入正庫,一助經費。其后主此務者,稍以時市珍玩時新物充進獻,以求恩澤;其后益甚,歲進錢物,謂之‘羨余’。”)以供他揮霍,裴度勸諫也不聽。更加荒唐的是,他大搞求神拜佛等迷信活動,曾迎過“佛骨”,晚年以道士柳泌為臺州刺史,采藥天臺山,大煉“仙丹”。憲宗由于久服金丹,脾氣暴躁,觸怒了權臣,終于被宦官殺死。雖然迎“佛骨”、服金丹致死的事都發生于李賀死后,但這種迷信的行為早就相當嚴重了。據《舊唐書·憲宗紀》記載,元和五年八月,憲宗與宰臣李藩談論神仙的事情,李藩以秦始皇漢武帝求不死之藥而無所得,唐太宗服食“長生藥”而暴死,古詩“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為理由,極力勸他不要搞迷信活動,由此可見憲宗在早年迷信思想即相當嚴重。李賀看到憲宗如此昏憒,政治如此黑暗腐敗,擔心著唐王朝的覆滅,再加上自己雖有大志,而遭受到種種排擠與打擊,由于父親名晉肅,竟被剝奪了參加進士考試的權利,僅僅做了個奉禮郎的九品小官,整天贊禮上祭,不僅無聊,而且還要看人臉色,神氣態度簡直如奴婢的承事箕帚侍奉主人一般(《贈陳商》:“臣妾氣態間,唯欲承箕帚”),心中充滿著憤郁不平之氣,因而借金銅仙人辭漢流淚的故事,來諷刺憲宗求神仙的荒唐愚蠢和抒發自己的憂國之情,寫下了千古傳誦的《金銅仙人辭漢歌》。
這首詩據朱自清《李賀年譜》,當作于公元八一三年李賀二十四歲托病辭官歸故鄉昌谷時。
序文交代了金銅仙人辭漢這個故事的主要情節。據史書記載,漢武帝劉徹輕信道士的胡言亂語,認為服食和著玉屑的露水可以長生不老,于是在建章宮造神明臺,上面鑄一金銅仙人,手捧承露盤,高二十丈,大七圍,以此來承接露水。魏明帝曹睿青龍五年,準備把銅人從咸陽搬到洛陽,立在宮殿前邊。搬遷過程中,因為銅人過重,搬遷實在困難,只好把它留在灞壘。后來的人加以附會,編了一個故事,說魏明帝搬遷銅人,在拆承露盤的時候,發出巨響,幾十里外都聽到,金銅仙人眼中流出了淚水,魏明帝不敢再搬了,只好讓它留在灞壘,這個故事見《漢晉春秋》。李賀這首詩通篇運用比興手法,借題發揮,來諷刺憲宗求神仙的荒唐愚蠢和抒發自己的憂國之情。為了暗示自己是在借題發揮,不是在寫歷史,也不是在講故事,所以“故謬其辭”把“青龍五年”故意寫成“青龍元年八月”。
這首詩分兩段,前四句為第一段,寫追求長生不老的漢武帝也依然死去,死后宮殿一片荒涼。以此來諷刺憲宗迷信神仙、乞求長生的徒勞,并引出下面朝代更替、銅人東移的事。茂陵,漢武帝的陵墓。劉郎,對漢武帝輕蔑的稱呼。秋風客,漢武帝曾寫過《秋風辭》,結尾處說:“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慨嘆歡樂不長,人生難久,這里用漢武帝自己的詩意來揭露他追求長生不老的內心矛盾,說明人老必死的客觀規律是任何人都無法違背的。稱他為秋風客,諷刺之意甚明。第一句跟第二句連起來,意思是說,盡管漢武帝千方百計求神服藥以望長生不老,到頭來仍然象秋風中的過客,夜間乘著天上神馬忽焉而逝,天明卻不知魂魄歸于何處了。第三、四兩句是說,畫欄旁的桂花樹,正當秋季八月,雖然盛開著,散發出陣陣清香,可再也沒有人來欣賞了;離宮別館三十六所,青苔滿地,一片荒涼。這兩句用環境氣氛渲染來襯托武帝死后的寂寞,來反襯生前求長生的無用。李賀還在另一首《苦晝短》詩中寫道:“劉徹茂陵多滯骨,嬴政梓棺費鮑魚。”意思是說,追求長生不老的漢武帝劉徹的枯骨還不是葬入茂陵,秦始皇嬴政的棺材要耗廢掉更多的臭魚(據《史記·秦始皇本紀》記載,秦始皇晚年出巡,死于途中,李斯等恐有變故,秘不發喪。把棺材裝在車上,繼續行走。正逢酷暑,尸體發臭,就在車上裝了很多臭魚,用來混淆尸臭)。二詩同是借歷史故事來諷刺唐憲宗迷信神仙、乞求長生的徒勞的,然而寫法不一同,一是通過畫面的形象描繪和氣氛的強烈渲染,一是直接加以指斥、挖苦,所以,前者顯得蘊藉含蓄,后者顯得辛辣痛快。
后八句為第二段,寫魏官搬遷銅人時,金銅仙人留戀故宮,懷念舊主,臨載潸然淚下,不愿離去的沉重心情,以此來抒寫詩人擔心國事,辭官歸去時沉痛而又矛盾的心理。并照應第一段,說明盡管劉徹求神仙、乞長生,仍然落得個漢祚潛替、銅人遷移的凄慘下場,在情節上使全詩構成一個完整的統一體。五六兩句是說,魏朝的宮官千里迢迢駕車到咸陽來搬拆銅人,銅人不愿意離開咸陽,剛走到東關,就感到凄風刺目,眼睛發酸,本來是銅人心酸,而現在詩人寫成“酸風射眸子”,不僅形象,而且新穎獨到,富有韻味。這兩句為下文寫銅人流淚作了鋪墊。七八兩句是說,只有舊時的明月,伴隨著銅人離開宮門,而銅人留戀故宮,懷念舊主,不禁淚如泉涌,心情象鉛一樣沉重。一王琦說:“漢之土宇已屬魏氏,而月猶謂之漢月,蓋地上之物,魏可攘奪而有之,天之日月,則不能攘奪而有也。銅人在漢時,朝夕見此月體,今則天位潛移,因革之間,萬象為之一變,而月體始終不變,仍似舊時,故曰漢月。”(引自《李長吉歌詩》卷二《金銅仙人辭漢歌》注)“清淚如鉛水”,比喻形象奇特,而又合情合理,因為是銅人下淚,所以聯想到如鉛水,又暗含沉重的意思。這五個字把銅人的沉重心情刻劃得淋漓盡致。以上是記銅人出宮時的情況。第九、十兩句忽然筆鋒一轉,說宮中衰謝的蘭花送別銅人(一方面呼應開頭一段宮殿古苔滿地,一片荒涼的描寫,一方面說明別無他人,只有衰蘭送別,以反襯銅人離宮時的凄涼),銅人走上了咸陽大道,此時的銅人情懷凄涼難堪。銅人本來是沒有感情的,現在居然也會因悲傷而下淚,那末,詩人推想,冷落無知的天,如果有感情的話,也會為同情銅人的遭遇而悲傷得衰老起來吧?“天若有情天亦老”,想象新穎獨特,用意深刻,借天來襯托銅人的凄涼悲苦,貼切而有力,韻味無窮,的確是傳誦千古的名句。最后兩句寫舉著承露盤的銅人,在荒涼的月光照耀下, 只身遠去, 在故宮聽慣了的、感到無比親切的渭水波聲越來越小,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漸漸再也聽不見了……最后這兩句寫得情景交融,有悠悠不盡之妙。
李賀是很有政治抱負的一位青年詩人,本想在政治上有所作為,把滿腔的希望寄托在唐憲宗身上。開始憲宗似乎有振興國家的打算,后來卻越來越不行了,變得昏憒暴戾,腐化奢侈,愚妄迷信。李賀做了三年奉禮郎的小官, 整天干著祭祀司儀的無聊勾當,還要經常低聲下氣。到了公元813年,他再也忍受不住了,就憤然托病辭官而歸。“宗孫不調為誰憐?”(《仁和里雜序皇甫湜》)他向皇甫湜傾訴了不被重視的痛苦心情;“天眼何時開?古劍庸一吼!”(《贈陳商》),他向陳商傾訴了懷才不遇的滿腔憤懣。《金銅仙人辭漢歌》第二段就是假借銅人辭漢流淚的故事,十分真切生動地抒寫了詩人擔心國家前途、辭官歸去時沉痛而又矛盾的心情:離開故都,遠別皇帝是無可奈何的事,因為一是不甘心于奉禮郎的小官,二是為生活所迫;又是不忍心的,充滿懷戀的,因為他對國家(當然是唐王朝的“宗國”)前途十分擔憂,對憲宗仍有幻想,希望能得到重用:“自言漢劍當飛去”,而結果仍然是:“何事還車載病身!”(《出城寄權琚楊敬之》)怎不使他“憶君清淚如鉛水”呢?
這首詩通過一個歷史故事,借題發揮,寫得形象詭奇生動,意境鮮明,故事完整,結構嚴密,感情誠摯,聯想豐富,寄托遙深,韻味無窮,充滿了浪漫主義的精神,絕無“理不勝辭”的毛病,難怪杜牧在序中要特別提到它,確實是一首傳誦千古的好詩,是值得我們反復吟誦體會的。
毛主席一向很欣賞李賀的詩, 曾向陳毅同志推薦道:“李賀詩很值得一讀,不知你有興趣否?”毛主席的詩文中,運用李賀詩詞典故的很多,單是“天若有情天亦老”一句,就用了兩處。 一處是《七律·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的尾聯:“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毛主席推陳出新,借李賀的成句,完全另出新意:發展變化是宇宙的根本規律,天如果有感情也會衰老(發展變化),好象發展變化是人類社會的正常規律一樣。以此來闡發辯證唯物主義的社會歷史觀。另一處是《采桑子·重陽》的開頭:“人生易老天難老,歲歲重陽。”毛主席反用李賀的詩句,意思是說:人生容易衰老,大自然卻不易看出變化(衰老),每年都有一個重陽節,歲歲如此。以此來抒發以革命為樂,以斗爭為榮的豪情。這一例子說明,毛主席是很善于靈活運用典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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