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之枻沙棠舟,玉簫金管坐兩頭。
美酒樽中置千斛,載妓隨波任去留。
仙人有待乘黃鶴,海客無心隨白鷗。
屈平詞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
興酣落筆搖五岳,詩成笑傲凌滄洲。
功名富貴若長在,漢水亦應西北流!
此詩作于江夏 (今湖北武昌)。江夏是李白多次往來的地方,此篇究竟作于何時,學術界看法頗有不同。一般認為是他開元年間出蜀后第一次游江夏時所作。聯系詩中所反映的思想情緒,多與青年時代的李白不符。郭沫若以為是李白流夜郎遇赦后留滯江夏時所作(見《李白與杜甫》 ),時間約在肅宗乾元二年(759),詩人已是五十九歲高齡了。郭說甚是。這一點下文將略有交待,此處不再細說了。
李白一生,有一個根本的矛盾。他的本質是詩人,他的理想卻是匡扶社稷的政治家。他的政治抱負很大,銳氣十足,自以為古代的魯連、張良、謝安等才堪比他。天寶初年的待詔翰林和天寶末的從永王磷,是他從事政治活動的兩次大嘗試。然而都失敗了。尤其是從磷,落了個附逆、流放的結局。夜郎赦歸后,李白政治上的銳氣,才和他的年齡、健康狀況一樣,銷磨殆盡了。冷酷的現實強迫他不得不放棄企圖在政治上大有作為的夢想,不禁陷入了悲憤愁苦和失望渺茫之中。我們看他赦歸后留滯江夏的詩歌頗多痛飲狂歌,消積頹唐之作,就是證明。但是他并沒有完全消沉下去,他心中的另一個曲蘗——詩歌創作上的自信心支持著他。也可以說是理想泯滅的同時,詩人本質得以復現。他不但相信自己的詩歌可以流傳不朽,而且相信自己的詩歌創作要比世俗的功名富貴久長、高尚得多?!督弦鳌?這首詩,正是詩人由消極迷茫轉為自信兀傲的絕好證明。
前四句為一段,是泛舟江上即景?!澳咎m”“沙棠”都是名貴之木,用來形容船、槳的華貴?!坝窈崱薄敖鸸堋贝复系臉芳俊4怂木浞謱懘?、酒和歌伎,是對當時官場豪華的舟中飲筵的描述。飲筵的主人是江夏的地方官,與筵的是包括李白在內的聚于江夏的名士。李白以當時著名的詩人和曾是玄宗文學侍臣的經歷,使他頗受各地地方官的優待,即使是判流遇赦也是如此。這一點是很容易理解的。一般研究者將此詩系于李白青年時,很可能認為如此豪奢的舟中飲筵,只有當時既富貲財、又喜揮霍的李白才能有。這是不夠確切的。而且,也沒有注意到李白赦歸江夏后正有與地方長官宴飲中舟的事實,如《經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 那首詩中所寫到的。
對以上四句的理解,一般的看法是: 李白以欣賞、贊美的態度寫載妓縱酒,是他及時行樂,庸俗思想的表現。此說不妥。李白一生,有縱酒狎妓、任性自適的行為,然而以上四句卻不是在寫他的逸樂,而是寫他的痛苦和迷惘。得到地方官吏的優待,泛舟江上,有美酒佳肴充腹,有歌舞絲竹盈耳,對詩人近年遠謫罪囚生活造成的精神創傷來說,固然是一個撫慰和暫時的麻醉,但這種逸樂畢竟不能代替政治理想徹底破滅造成的銘骨鏤心的痛苦?!拜d妓隨波任去留”一句,值得再三玩味。這是在感官得到暫時快樂的同時,痛苦彌深的心理表現。吳娃越艷,歌聲裊裊,其時船到中流,詩人酒意闌珊,頹臥船艙,瞠目望天,萬千憂慮涌上心頭。不知船將何往?亦不知自己此生將何以了結?年已老矣,鬢已斑矣,前途尚有多長?該如何走下去? 或者,竟如這江中之船,任其所之?……
正因為詩人有此茫然不知何如的紛繁思緒,所以有第二段四句的四古人事跡?!跋扇擞写它S鶴”是詩人腦際浮出的第一位古人事跡。據 《南齊書·州郡志》載,仙人子安乘黃鶴曾從江樓經過,因命名為黃鶴樓。又《太平寰宇記》說是費文袆登仙,曾駕黃鶴在此停留。無論是子安還是費文袆,總之,是和仙人有關?!昂?蜔o心隨白鷗”是由仙人聯類而及另一關于隱逸者的事跡。《列子·黃帝篇》 有一則寓言,說古時海邊有一個人,喜歡鷗鳥,鷗鳥成群飛集在他身邊。后來有一天,他父親讓他捉一只鷗鳥回去,他再到海邊,因為有了欺詐之心,鷗鳥便不再飛近他身邊了?!扒健薄俺酢眱删渲?a href="http://www.tenkaichikennel.net/shiji/quyuan/" target="_blank" class="keylink">屈原和楚懷王、楚襄王父子。江夏古屬楚國,這一帶關于屈原和懷王父子的遺址、傳說都很多,前句說屈原文學成就很高,如日月麗天,光輝永照;后句說貴為帝王的楚王父子游憩的宮苑臺榭如今俱已荒涼傾圮,如灰飛煙滅然。
王琦在注釋這首詩說: 四句“特以四古人事排列于中間,頓覺五色迷目,令人驟然不得其解?!?《李太白全集》)正確理解此四句詩的關鍵在于認識詩人字里行間流露出來的對四古人事取舍趨從的態度,而取舍趨從的態度則婉轉含蓄地傳達了他對自己前途的思索和認定。從字面上看,李白對求仙和隱逸兩途明顯予以否定?!跋扇擞写保谴S鶴的來臨,黃鶴杳然,乘鶴沖舉是不可能的。??歪蝥t不過是忘機狎物的小伎,只可縱適一時而已。對功名富貴,詩人也是否定了的。李白高度贊揚、肯定的是屈原的文學成就。以上的取舍趨從,反映了李白對自己短暫余生將走之路的認定,即以詩歌創作傳不朽;也反映了他對自己過去生涯的總結,即求仙隱逸的無補于事和功名富貴的虛妄,因為這些李白過去都曾狂熱地予以追求。詩人既已否定了求仙、隱逸和功名富貴,反過來看此詩開頭四句是以欣賞的態度寫“縱酒載妓”,還是以“縱酒載妓” 曲折地表達他痛苦、茫然的心情,也就不言而喻了。
如果說中間四句尚不能明確判定詩人對自己前途的認定的話,那么末段四句就明顯不過地將這一點表達出來了?!芭d酣”二句是說創作欲望極高,興致酣暢淋漓,詩興大發,落筆可以搖動五岳,詩成可以凌駕滄洲。此處的五岳不單指五大名山,還代表了神仙隱逸者所居;滄洲也不單指海,還代表了海中神仙所居的仙山。“功名”二句則極力對功名富貴予以否定。這四句中詩人繼續發揮自己文學事業可以步武屈原的堅強信心,并以此信心否定神仙丹液,睥睨功名富貴。值得注意的是,這信心里只有創作而沒有任性自適的話。這種思想,只能是晚年的李白所能有。開元年間初至江夏的李白,正是春衫年少,任性自適的思想很濃,博功名求富貴的銳氣也正十足,不可能說出以上的話。所以說此詩寫于李白青年時期是不準確的。
這首詩在藝術上,最突出的一點是章法上的著意安排。中間一段引四古人事,對偶工整,四句起訖完整,儼然成一層次。但又可以從中間剖開,前兩句言神仙隱逸,承首段;后兩句言文章不朽和功名富貴速朽,啟下段。王琦說此詩章法“雖出自逸才,未必不少加慘淡經營”,是很有道理的。
上一篇:李白《永王東巡歌十一首(其十一)》原文閱讀|賞析
下一篇:李白《江夏別宋之悌》原文閱讀|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