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臺。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
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陸游在政治上是悲劇的一生,在個人的愛情生活中也籠罩著悲劇的陰影。根據陳鵠《耆舊續聞》、劉克莊《后村詩話》、周密《齊東野語》等書記載:陸游二十歲左右與唐琬結婚,伉儷相得,感情甚篤,但不為母親所容,被迫仳離。在封建家長制的殘酷壓抑下,美滿婚姻釀成悲劇結局。這使陸游思想上產生極大矛盾,精神上感到無限痛苦。紹興二十五年(1155)春,陸游三十一歲,偶然與唐琬相遇于紹興禹跡南之沈氏園,雙方情極難堪。別后,唐琬郁郁寡歡,不久便抱恨而死。陸游也更加重了心靈的創傷,悲悼之情深積于懷。從此,沈園便與陸游的悲劇聯系起來。五十余年間,陸游多次到沈園憑吊遺跡,賦詩悼亡,甚至夢游神往。六十八歲時有“林亭感舊空回首,泉路憑誰說斷腸”(《禹跡寺南有沈氏小園》)之嘆;八十一歲時有“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園里更傷情”(《十二月二日夜夢游沈園》)之痛;八十二歲時有“城南亭榭鎖閑坊,孤鶴歸飛只自傷”(《城南》)的哀吟;八十三歲時有“故人零落今何在,空吊頹垣墨數行”(《禹祠》)的悲歌。直至逝世前一年,還拖著八十四歲的衰弱之軀去探尋遺蹤,棖觸舊情,賦詩懷念:“沈家園里花如錦,半是當年識放翁。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春游》)在表達陸游對愛情終生不渝、始終如一的詩篇中,這兩首《沈園》最膾炙人口,被稱為“古今斷腸之作”。
第一首主要是寫對唐琬的深切懷念。詩一起筆就創造出悲涼的氛圍,“斜陽”和“畫角”分別從視覺和聽覺上突出表現一個“哀”字,使人更易觸發凄清的情懷。次句順勢引出在悲哀氛圍籠罩中的、作者與之有特殊感情的“沈園”。“非復舊池臺”,不僅實寫“園已易主”(《禹跡寺南有沈氏小園》),而且表明景物巨變,更哀傷景中之人早已作古,不復再見。但是,“橋下”春水,卻依稀似舊,那起伏的碧波,仿佛還漾出翩翩倩影,然而,那水中之影,一閃而現,又一閃而逝,如夢如煙,卻又無法消除,欲罷不能,欲哭無聲,“傷心”裂魄,舊創劇痛。
第二首主要寫對唐琬的一往情深。首句敘事,慨嘆唐琬溘然長逝,“夢斷香消”。作者自高宗紹興二十五年(1155),與唐琬相遇于沈園,一別成永訣,至作此詩時已過四十四年。言“四十年”,是舉其整數。次句即景寫情,柳樹枯老,不吹飛絮。“木猶如此,人何以堪”(《世說新語·言語》)。三、四兩句愈轉愈深:人過古稀,軀體衰朽,但是,即使不久變成會稽山下的泥土,再來到當年相會的地方,仍然是愛戀之情,萬劫不滅,痛悼之淚,“泫然”不止。
這兩首詩都以景托情,情由景生,景愈衰颯,情愈深沉,情景交融,情景相映。從全詩看,悼亡是中心,“哀”“傷”是基調,寫景是陪襯,因此,詩中每一景物無不映襯著作者的深情,也無不標記著作者對亡妻唐琬的悼念。
清人王霖贊揚陸游詩云:“揮毫伸紙勢建瓴,短韻長篇歘卷席。雷霆光怪不覺威,風雨縱橫失其疾。”(《長至前一日夜讀劍南集即用集中九月一日夜讀詩稿有感走筆作歌韻》)這誠然是陸游詩歌的主導方面。但是,作為偉大詩人,他還有另一方面,即如這兩首表現對愛情堅貞不渝的《沈園》詩,顯然不屬“風雨縱橫”之作,但它確是哀婉動人的傳世名篇。這不僅表明了陸游詩歌的多樣風格,而且反映了陸游崇高品質的又一側面。所以前人對這兩首詩評價甚高,似以陳衍所論最得要領,他說:“無此絕等傷心之事,亦無此絕等傷心之詩。就百年論,誰愿有此事?就千秋論,不可無此詩!”(《宋詩精華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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