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絕命文學”該是一種最難創作的文學。一個人在生命垂危之際,有多少心聲要傾吐,有多少感慨要抒發,有多少遺囑要吩咐!可是陸游在臨終前只用二十八個字就寫出了這首千古傳誦的絕筆。
關于這首絕筆詩的基本內容,朱自清曾作過具體解說:“《示兒》詩是臨終之作,不說到別的,只說‘北定中原’,正是他的專一處。這種詩只是對兒子說話,不是什么遺疏遺表,用不著裝腔作勢。他盡可以說些別的體己的話;可是他只說這個,他正以為這是最體己的話。詩里說:‘元知萬事空’,萬事都擱得下;‘但悲不見九州同’,只有這一個擱不下。他雖說‘死去’,雖然‘“不見”九州同’,可是相信‘王師’終有‘北定中原日’,所以叮囑他的兒子‘家祭無忘告乃翁’!教兒子‘無忘’,正見自己的念念不‘忘’。這是他愛國熱誠的理想化?!?《愛國詩》)
從字面上看,這首詩確實平近自然,質樸無華,率意直書,流暢如話。但包蘊宏豐,感情深摯,“孤忠至性,可泣鬼神”(吳大受《詩筏》),極其深刻而又真切地表現了一位偉大愛國者的赤子心和生死觀。詩中把個人的生死存亡與國家的安危興衰緊密地聯系在一起,把生前的逆境與死后的喜訊緊密地聯系在一起,把未竟的至愿與對后代的激勵緊密地聯系在一起。因此,全詩具有極強的概括性,高度的自信心,巨大的感召力。
我國古代有不少人少年壯志凌云,中年叱咤風云,一到晚年,卻往往看破紅塵,消極遁世。而陸游一生愛國,矢志不渝,無論在朝為官,還是致仕在野,無論時局有利,還是形勢險惡,他從不計較個人的升沉利害,也不介意所受的排擠打擊。“位卑未敢忘憂國”(《病起書懷》)。為了統一祖國,他始終斗志昂揚,直道而行。不因年高而改變初衷,不因貧病而忘懷素志,烈士暮年,斗志彌堅。盡管“衰發如蓬面枯瘦”(《六十吟》),但“猶懷萬里玉關情”(《書嘆》),“雙鬢多年作雪,寸心至死如丹”(《感事六言》)。這首《示兒》詩,正是陸游愛國一生的形象概括。
陸游的愛國憂民思想,洋溢著生氣勃勃的積極進取精神。他始終以戰斗的姿態在逆境中抗爭,自覺或不自覺地以樸素的唯物觀點看待事物。他深信:“楚雖三戶能亡秦,豈有堂堂中國空無人!”(《金錯刀行》)他深信敵必敗,我必勝:“群陰伏,太陽升,胡無人,宋中興!”(《胡無人》)“四海一家天歷數”(《感憤》)。他預示勝利,但不輕信勝利;他堅信勝利會到來,但又意識到勝利的道路很曲折。因此,他收復中原、統一祖國的信念至死不變,死而不巳:“壯心未與年俱老,死去猶能作鬼雄!”(《書憤》)他更把勝利的希望寄托在年輕人身上,把后來人看作是統一事業的繼承者和完成者:“吾儕雖益老,忠義傳子孫。征遼詔倘下,從我屬橐鞬。”(《村飲示鄰曲》)這首《示兒》詩,也正是陸游對祖國前途樂觀自信的生動寫照。
陸游《示兒》詩久傳不衰,還因為它具有巨大的感召力量。在宋代,每當政治形勢發生重大變化,都會有人自然地聯想到它。如陸游死后二十四年,南宋和蒙古合兵滅金,劉克莊便在《端嘉雜詩》中寫道:“不及生前見虜亡,放翁易簣憤堂堂;遙知小陸羞時薦,定告王師入洛陽?!标懹嗡篮罅辏伪辉獪?,“林景熙收宋二帝遺骨,樹以冬青,為詩紀之;復有歌題放翁卷后云:‘青山一發愁濛濛,干戈況滿天南東。來孫卻見九州同,家祭如何告乃翁!’每讀此,未嘗不為滴淚也。”(胡應麟《詩藪》)這種感召力量,可能還有異代相通的綿延性和穿透力。比如關向應在病中還讀陸游詩,“他說陸放翁是一個豪邁的愛國詩人,他再三贊嘆而且神往地背誦著陸放翁的《示兒》詩”(黃既《關向應同志在病中》)。即使在今天,賞讀《示兒》詩仍感撼人心旌,啟人心智,發人深省,催人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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