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詞鑒賞《題大觀園諸景對額》蘭風蕙露
蘭風蕙露
清客
麝蘭芳靄斜陽院,
杜若香飄明月洲。
三徑香風飄玉蕙,
一庭明月照金蘭。
這是清客為日后“蘅蕪苑”所擬的匾聯。正如脂批所云:“皆不過為釣寶玉之餌,不必認真批評。”曹雪芹之所以寫此,實乃為突出“大觀園試才題對額”中的“試才”二字,形象地揭示賈政及其門下客只是一班徒有虛名的庸才,從而反襯出賈寶玉文思泉涌的詩才。
曹雪芹先借賈政等入門之所見,勾勒出蘅蕪苑的環境特色:“四面群繞各式石塊,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而且一株花木也無。只見許多異草……”面對這特定的環境,眾清客竟以“蘭風蕙露”這樣不顧實景的陳詞濫詞,作為“佳作新題以顏其額”,而賈政居然說“也只好用這四字”。且不說“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何來“風”、“露”?也不說“此處并沒有什么‘蘭麝’……”單以“蘭”、“蕙”相對,已夠熟濫陳俗,哪有一點當景觸情的活套新鮮氣?這就足以顯出清客們的才思枯瘠和賈政的落于其類了。
至于題聯,更每下愈況。一人念道:“麝蘭芳靄斜陽院,杜若香飄明月洲。”眾人已自稱“妙”,只嫌“斜陽”二字有遲暮之感而“不妥”。那人就交代自己是套用古詩“蘼蕪滿院泣斜暉”之句,眾人越嫌“泣斜暉”意境更是“頹喪,頹喪”了。這就把眾清客只能模擬硬套而一籌莫展的窘境刻畫得繪形繪聲,其實何止于此。正如寶玉尖銳批駁的那樣:“此處并沒有什么‘蘭麝’、‘明月’、‘洲渚’之類,若要這樣著跡說起來,就題二百聯也不能完。”是呀,這種全不顧周圍實景而把異時異地的詩句拉來瞎湊的題聯,算得了什么“創作”?何況“杜若”本是一種香草名,怎能與什么“麝蘭”(“麝”,泛指香氣。)相對?寶玉有意把“麝蘭”說成“什么‘蘭麝’”,諷刺之意真是溢于言表。再說,出句已經不打自招(其人似乎還振振有詞)是套用古詩的成句,對句實際也是從唐代徐堅《棹歌行》“影入桃花浪,香飄杜若洲”那里剽竊而來的呀。
就在這種窘境下,另一清客又擬一聯:“三徑香風飄玉蕙,一庭明月照金蘭。”作者只以“賈政拈髯沉吟,意欲也題一聯”,來寫眾人的反應。因為這一聯該不“頹喪”了吧,眾人也就無話可說,足顯這批清客的了無灼見,彼此彼此。賈政似乎略高一籌,尚嫌意猶未足,所以才“沉吟”不語,想要自顯身手,題上一聯。但是,從游園以來,自始至終他也沒有題寫出一句,客氣點說是在“藏拙”吧,實際上他比眾清客并不高明多少,全無詩情,志大才疏,所以他這一聯永無問世之日了。直待寶玉指出:“此處并沒有什么‘蘭麝’、‘明月’……”他才恍然大悟,萬般無奈而又不失威嚴地自我解嘲說:“誰按著你的頭,叫你必定說這些字樣呢?”寶玉的一身靈氣與賈政的一身腐氣就這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當然,第二聯比第一聯稍顯“清雅”而不“頹喪”,較少抄襲之弊。但是,“明月”、“金蘭”之類,仍然與“此處”實景不合;“三徑”之典,出于《三輔決錄》,本寫漢代隱士蔣詡在荊棘塞門的舍中竹下開了三叉小路,只與求仲、羊仲二人來往的故事,后人常以“三徑”來指隱者庭園間的小路,現在拿它形容大觀園蘅蕪苑“輕煙迷曲徑”那種牽藤引蔓、縈砌盤階的氣象,簡直是比擬不倫;更何況“蕙”為蘭屬,亦名蕙蘭,以“玉蕙”對“金蘭”,不僅顯得詞匯貧乏,才思枯竭,遣句拙劣,板滯淺露,而且與題額“蘭風蕙露”全然相犯。這就說明此一清客與彼一清客大同小異,都是附庸風雅、毫無真才的混世食客;他們所擬的額聯,只能作為不顧具體環境而拼湊陳詞俗套的反面教材。難得曹雪芹“追蹤躡跡”,如此成功地模寫出這樣全無詩情的惡爛之作,如此辛辣地表達出他對這類只靠裝模作樣混飯吃的儒林士子的入骨諷刺,從而有力地反襯出賈寶玉文采飄逸、詩思俊發的動人形象和才情。僅從這種忠實地摹寫生活達到維妙維肖的境地來看,曹雪芹的藝術天才也夠令人欽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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