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詞鑒賞《悟禪偈》賈惜春
賈惜春
大造本無方,云何是應住。
既從空中來,應向空中去。
《紅樓夢》第八十七回,寫寶玉來到蓼風軒去探望惜春,恰巧妙玉也在此正與惜春下棋。寶玉問道:“妙公輕易不出禪關,今日何緣下凡一走?”“妙玉聽了,忽然把臉一紅,也不答言,低了頭,自看那棋。”“寶玉自覺造次,連忙陪笑道:……”聽到寶玉的解釋,“只見妙玉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寶玉一眼,復又低下頭去,那臉上的顏色漸漸的紅暈起來。”妙玉別了寶玉,回到櫳翠庵后,正在坐禪時,卻“忽想起日間寶玉之言,不覺一陣心跳耳熱。自己連忙收懾心神,走進禪房,仍到禪床上坐了。怎奈神不守舍,一時如萬馬奔馳,覺得禪床便恍蕩起來,身子已不在庵中。便有許多王孫公子要求娶她;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他上車,自己不肯去。”以致“走魔入火”,差點出危險。惜春聽說此事之后, “因想:‘妙玉雖然潔凈,畢竟塵緣未斷。可惜我生在這種人家,不便出家。我若出了家時,那有邪魔纏擾!一念不生,萬緣俱寂。’想到這里,驀與神會,若有所得”。便口占了這首偈語。
“大造本無方,云何是應住?”大造,本意指大功。《左傳》有“秦師克還無害,則是我有大造于西也”之句。惜春這里所言的大造,系佛教所指宇宙萬物。無方,即無常、變化莫測。云何,意即哪里。住是停留、迷戀之意。世間萬事萬物變化無常,哪里值得迷戀、神往呢?佛家認為,世上萬事萬物無時不在變化,都處在生起、變異、壞滅的過程中,根本沒有什么“常住性”。惜春此偈語,表面看來是她對佛門的向往、對佛教萬境歸空的禪機領悟,實際上是她用佛道來觀照現實人生,是對自身生命意義的深刻反思。
惜春四小姐是寧府賈敬之女、賈珍之胞妹。她年紀小,地位孤零。父親出家,母親早亡。哥哥賈珍是個惡棍、好色之徒,而嫂嫂尤氏的行為更為她所不齒。家庭生活沒能使她感到一點生的愉悅、家的溫馨。在那庸俗污濁的賈府,在那香羅艷粉、桃紅柳綠、燕舞鶯歌、曲水回廊、燈紅酒綠、揮金如土的大觀園中,不是明槍暗箭,就是慘綠愁紅;不是你爭我斗,就是陷阱陰謀;不是偷雞戲狗、爬灰養叔,就是借劍殺人、引風吹火。年幼的惜春就生活在這樣一個污濁的環境里,她每天耳聞目睹的就是這些污濁之事、敗壞之舉,內心感受到的就是冷漠、殘酷、陰險、狡詐、歹毒,體驗到的則是萬物無常、樂極生悲、變化莫測。她的三個姐姐都沒有好結果:元春貴為皇妃,卻落了個楊玉環的下場;迎春嫁了個富貴人家,卻被丈夫折磨而死;探春是“杏元和番”,永離故國。《紅樓夢》有一支曲子《虛花悟》道:“將那三春看破,桃紅柳綠待如何?把這韶華打滅,覓那清淡天和。說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頭來,誰見把秋捱過?則看那,白楊村里人嗚咽,青楓林下鬼吟哦。更兼著,連天衰草遮墳墓。這的是,昨貧今富人勞碌,春榮秋謝花折磨。似這般,生關死劫誰能躲?聞說道,西方寶樹喚婆娑,上結著長生果。”這“將那三春看破”,“誰見把秋捱過”,“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正指元春、探春。元春晉封貴妃,正象初春桃花燦爛,探春的花名簽是一支杏花,上寫“日邊紅杏倚云栽”“當得貴婿”,即是所謂“云中杏蕊多”。賈家敗后,“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就是所謂“連天衰草遮墳墓,春榮秋謝花折磨”。這不正是“大造本無方,云何是應住”的來歷么!
惜春深深地體味到世態的炎涼、人生的無常以及萬事萬物的變化莫測。所以,她在書中所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這里正和智能說我明兒也剃了頭作姑子去呢!”,這已透露出她后來出家的消息。此后無論詩詞燈謎,無不處處照應。元春歸省時她作《文章造化》說:“山水橫拖千里外,樓臺高起五云中。園修日月光輝里,景奪文章造化功。”這“千里外”、“五云中”無不是遠離塵世之意。“光輝里”“造化功”贊美造化神力,皆為出家之兆。第二十二回燈謎,謎底是“佛前海燈”:“前身色相總無成,不聽菱歌聽佛經。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這無不是她對“大造本無方,云何是應住”的深刻體驗和出家的預兆!
惜春的智慧比不上釵、黛諸人,文才畫筆都非常平庸,可是她的特點在于性格一向孤冷。她既不同于探春的積極,也不同于李紈的恬淡,更不同于尤氏的同流合污。她通常的表現是膽小怕事,乖僻離群。第七十四回描寫她“誰知惜春雖然年幼,卻天生成一種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獨僻性”。她的丫頭入畫私藏了哥哥交存的銀錁子,她于是就把這個可憐的丫頭攆走。她對尤氏說:“古人說得好,‘善惡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何況你我二人之間。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夠了,不管你們。從此以后,你們有事別累我。”又說:“古人曾也說的,不作狠心人,難得自了漢。我清清白白的一個人,為什么教你們帶累壞了我!”可見,她深深地看到這一大家族種種的暗影,而且她以為人與人之間是本來無可留戀的。此中既無前途,只有逃出圈外,以求潔身自好。
那么,她要離開現實世界到哪里去呢?偈子的后兩句作了回答:“既從空中來,應向空中去。”佛家認為世界是“空”的,一切事物都從“空”中生出,最終仍歸于“空”。這兩句套用禪宗答問中“從來處來,向去處去”的話,表現了她對佛門的向往和對現實的絕望。而對佛門的向往是由于對現實的絕望所生出,嚴酷的現實迫使她除此無路可走,這就難怪她乖僻離群、“冷口冷心”了。這就告訴我們,八十回后寫惜春出家,并非如程高續書那樣寫她如何參透佛理,明心見性,還為了出家和尤氏、王夫人大鬧,而是因為賈家大敗后她沒有什么別的出路了。她的“既從空中來,應向空中去”的出家投佛,只是“保住自己”的一種無可奈何的逃路,并非什么求真證道的勇士。正因為如此,所以惜春判詞才云:
勘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
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
這多么強烈地表現了惜春出家后那可怕的孤寂、痛苦和不幸,抒發了多少憐惜之情。這首偈語無疑是對宗教的深刻揭露和堅決否定,是對封建社會壓抑人才、摧殘人性的無情控訴和尖銳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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