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詩歌札記·說曹植《盤石》
曹植(192—232年)一生,虛齡只活了四十一歲。他生于漢獻帝初平三年,經過整個建安時代,到曹丕代漢稱帝,改元黃初時,曹植已年近三十。說他是建安時代的詩人,本不算錯。但從他現存的詩篇來看,其精彩之作大抵寫于黃初以后。直到魏明帝曹睿太和六年他郁郁病死,前后共十二三年,這是他詩歌創作的黃金時代。因此他的詩與建安時代的作家群(如“建安七子”)和其父兄(曹操、曹丕)的作品畢竟有所不同。換言之,研究曹植的詩,如果只用“建安詩人”的提法來籠統概括,是并不合適的。當然,曹植是一代詩宗,他的成就與價值已遠遠超越了他所生活的那短暫的四十年。在盛唐的李白、杜甫出現以前,曹植幾乎成為魏晉南北朝這一歷史階段中的一位“詩圣”。鐘嶸在《詩品》中就是以一種無與倫比的高度來贊美曹植的。他評曹植的詩是“骨氣奇高,詞采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粲溢今古,卓爾不群”;又說:“陳思之于文章也,譬人倫之有周孔,鱗羽之有龍鳳。……”這真是前無古人,登峰造極的評價了。
根據我個人的體會,曹植的詩所以享有如此高名盛譽,主要是由于它們具有三大特色。首先,我以為,如果讓曹植做了皇帝或掌握實權,他是會干出一番經天緯地的事業來的。從曹植的全部詩文中,我們可以看出他有著與曹操相類似的雄才大略,并不像后人所推想的他只是一位徒尚空談的文人才子。如果真給了他執政的機會,說不定三國時代的歷史就會重新寫過。因此鐘嶸對曹植的詩歌的評價從某種意義上說并非都是溢美之辭,而是有充分依據的。其次,由于曹植由貴族王侯一跌而成為幸免一死的待罪之人,他詩中所反映的喜怒哀樂之情自然比較全面而有深度,這就比他同時代的作家(包括“建安七子”和稍晚于曹植的魏晉詩人如阮籍、嵇康、三張、二陸等)在詩歌風格與情調上顯得豐富多彩,于是鐘嶸才說他是“粲溢今古,卓爾不群”的。第三,從傳世的曹植全部詩作來看,曹植是真正肯向民間樂府學習的大詩人,比較徹底地做到了以民間創作與文人加工相結合,因此他所創作的詩歌的質量確實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我認為,除了他在詩歌體制方面比較謹慎從事,多寫四言和五言詩,而沒有放手去寫七言和雜言詩,比乃兄曹丕魄力稍遜外,無論從思想境界或從藝術手法來看,說他可以充當領袖群倫的詩壇主宰,那是絕對當之無愧的。這就是我個人對曹植及其詩歌的總的評價。
這里我主要想介紹曹植的《盤石篇》。因為它雖為擬樂府“雜曲歌辭”之作,實則淵源于漢賦。現將全詩引錄如下:
盤盤山巔石,飄飄澗底蓬。我本泰山人,何為客淮(一本作“海”)東? 蒹葭彌斥土,林木無分重。岸巖若崩缺,湖水何洶洶! 蚌蛤被濱涯,光彩如錦虹。高波凌云霄,浮氣象螭龍。 鯨脊若丘陵,須若山上松。 呼吸吞船欐,澎濞戲中鴻。方舟尋高價,珍寶麗以通。一舉必千里,乘飔舉帆幢。經危履險阻,未知命所鐘。常恐沉黃壚,下與黿鱉同。南極蒼梧野,游眄窮九江。中夜指參辰,欲師當定從! 仰天長太息,思想懷故邦。乘桴何所志,吁嗟我孔公!
此詩自“岸巖”句以下鋪敘海上景物,很有創造性,儼然是一篇大賦的縮本。這種以賦為詩的手段應當是魏晉南北朝詩歌的特色之一,而首發軔者實推曹植。后來的謝靈運、鮑照、謝朓、江淹等,皆從此受到啟發。但曹植寫此詩并未為鋪敘而鋪敘,乃是借孔子所說的“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論語·公冶長》)的一番話引申開去抒以己志,所以這一段景物便非閑筆,而成為全篇的有機組成部分。這正是曹植藝術手段高明之處。
關于此詩寫作的年代和地點,各家注本也說法不一。黃節《曹子建詩注》定為黃初四年(223年)曹植徙封雍丘(今河南杞縣)后所作,故有“何為客淮東”之語。而古直《曹子建詩箋定本》則以為建安十一年(206年)植從曹操東征管承時臨滄海之作,因而主張第四句應作“何為客海東”。但建安十一年曹植年僅十五,還未遭到任何蹉跌坎坷,與詩意不合。竊以為黃說近是。但雍丘地不濱海,僅有一湖,俗稱白羊陂(詩言“湖水何洶洶”可證,又見近人趙幼文《曹植集校注》引《水經·睢水注》);而詩中所寫海景,似非虛構,則上下文如何銜接,又成問題。鄙意如依黃說,則詩中所寫乃由眼前之湖聯想到當年所見之海,又從海以興乘桴浮海之志,雖虛筆卻以寫實賦之。篇終歸結到“思想懷故邦”,乃用屈原《離騷》“陟升皇之赫戲兮,忽臨睨乎舊鄉,仆夫悲余馬懷兮,蜷曲顧而不行”之意(參閱朱乾《樂府正義》),說明自己終因眷戀故國,不忍遠離;所謂乘桴浮海,也不過同孔子一樣,只是說說而已。其有志不獲聘之心固蘊蓄于字里行間也。
此詩開頭二句,似興而實比。盤盤,大貌。飄飄,飛不定貌。黃節說:“起二句言身本盤石,跡類飄蓬。”盤石而居于山頂,正說明自視甚高,志趣遠大。然而偏偏受到命運捉弄,竟如飄蓬無定,終淪于澗底。第三句語含雙關,趙幼文注:“按曹植生于東武陽,后封平原,改封臨淄,再遷鄄城,皆在山東境。……故自謂‘泰山人’。”而泰山義同大山,本盤石所處之地;現在卻身似飄蓬,遷客雍丘,既非自己應居之位,又無英雄用武之地,下文種種描寫,皆植根于此二句。第五、六句,蒹葭為野生蘆葦;彌,布滿;斥土,猶鹽堿地。分,通紛;重,重疊,亦眾多之意。這兩句明寫土質不佳,雜草叢生而佳木稀少;暗喻地瘠民貧,自己亦久居困境。接下來一句寫岸,“崩缺”有敗壞意;一句寫水,“洶洶”則水勢險惡逼人。然后從側面著筆,一句寫水邊多蚌蛤,雖美如錦虹而無補于用;一句寫高空多海氣,如海市蜃樓,紛呈螭龍之狀,雖壯觀而純屬虛幻之景。“鯨脊”二句寫海上之奇;由奇而導致“呼吸”二句,寫泛海之險。 “欐”音麗,小船。 “呼吸”猶言須臾,這句指一眨眼、一喘氣的工夫船只就有可能遇到災難。“澎濞”寫水勢;“中鴻”,趙幼文注謂是“浺瀜”之假借字,指水之深廣。然“澎濞”既為雙聲之形容詞,“浺瀜”又為疊韻之形容詞,中夾一“戲”字,亦殊費解。黃節讀“中”為去聲,言水勢澎湃,擊中海上飛鴻,如嬉戲然。似較可通。謂只有飛鴻才不畏海上之洶涌波濤,正反襯乘桴浮海之不可能也。以上八句摹繪海景,雄放警拔,已成奇觀;而自“方舟”以下四句,寫乘舟遠行以尋珍寶,并加以流通,比喻己將不畏千里遠行以遂其志。方舟,兩舟相并;高價,指價值高昂的珍奇之物;麗,附,言珍寶可附舟而渡,借以流通。“飔”音思,迅疾之風。“幢”音童,指懸帆之竿。“經危”以下四句言泛海勢必要經歷艱難險阻,說不定會犧牲性命。鐘,寄托;黃壚,黃土,“沉黃壚”,猶言沉于水底九泉之下。故下句接著說“下與黿鱉同”也。“南極”以下四句,極寫自己不憚陸行南征至蒼梧,不憚水行縱目窮九江,而且晝夜兼程,時至午夜,更擬以參商兩星(辰即商星)出沒之處為進退之方向,從而決定自己何去何從。師,效法、遵照之意。黃節說:“蓋以參辰之出沒,喻一身之進退,師參則從參,師辰則從辰也。”以上用賦筆,極力鋪陳描述,表示身處逆境,壯志難酬,故思乘舟泛海,雖死不悔。然而就在這決定去留的最后時刻,不覺仰天長嘆,懷念故邦,終于不忍離去。最末二句意謂:當年孔子因道不行而思乘桴浮海,結果并未真能遂其心愿,因為這一設想并不現實。所以作者有意用慨嘆的語氣說,即使孔子真能浮海遠游,又將怎樣實現其理想抱負呢! 言外喻己誠因眷懷故邦而不忍遠走高飛,就算能浮海遠行,又如何能遂其以身許國的心愿呢! 然則作者內心之矛盾痛苦也就可想而知了。趙幼文注以為作者“發生思鄉之感,從而否定孔子乘桴浮海的思想。”夫思鄉固有之,否定孔子則未必。趙猶只知其一而未知其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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