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參
北風卷地白草折, 胡天八月即飛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散入珠簾濕羅幕,狐裘不暖錦衾薄。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難著。瀚海闌千百丈冰,愁云慘淡萬里凝。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紛紛暮雪下轅門,風掣紅旗凍不翻。輪臺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山回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
岑參是盛唐著名的邊塞詩人。他抱著“萬里奉王事,一身無所求,也知塞垣苦,豈為妻子謀”(《初過隴山途中呈宇文判官》)的豪情壯志,曾兩度出塞:一次是天寶八載(749)冬至十載(751)春在安西節度使高仙芝幕,任右威錄事參軍,充節度使掌書記;一次是天寶十三載(754)夏秋間至至德二載(757)春在北庭都護、伊西節度使封常清幕,先任支度判官,后任支度副使。這兩次出塞,在詩人三十五歲至四十三歲之間,正當壯盛之年,是人生最意氣風發、大有作為的時期,岑參親自體驗了艱苦的邊塞戎伍生活,親目飽覽了祖國邊疆雄奇壯麗的自然風光,噴薄的火山,蒸騰的熱海,莽莽的戈壁,堅韌的白草,漫天的飛雪,在他詩歌中注入了一股新鮮血液,融人了特異的奇情壯采。從此,岑參的詩歌升華到一個嶄新的高度,正如杜確所說,“其有所得,多入佳境,迥拔孤秀,出于常情,每一篇絕筆,則人人傳寫,雖閭里氏庶,戎夷蠻貊,莫不諷誦吟習焉”(《岑嘉州詩集序》)。確實,他的邊塞詩具有濃厚的浪漫主義色彩,詩境怪怪奇奇,使人目眩神搖,具有極強的藝術魅力。
《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是岑參邊塞詩的代表作之一。此詩天寶十四載(755)作于北庭,是詩人第二次出塞期間的一篇力作。
這是一首送別詩,但它能不落常套,不再去抒寫那說濫了的離愁別恨,而是生動形象地刻劃了我國西北少數民族地區的壯麗雪景,表現了極其豪邁的情調,在送別詩中是別具一格的。究其原因。固然取決于這首詩的構思是新穎獨到的,岑參極善于運用這種手法,他的集子中有很多首送別詩都把重點落在對異域風光的盡情描繪上;而更重要的是,艱苦而充實的邊庭戎伍生活是當時知識分子十分向往的,士人出塞從軍建立功業已蔚然成風,岑參的邊塞詩反映了時代的昂揚精神,體現了“盛唐氣象”,詩人積極奮發的世界觀決定了他在詩中不再低唱昵昵兒女之情,而要高歌勇士鞺韃之聲。
全詩分兩大截,前十句極力從正面描寫西北地區的壯麗雪景,是“白雪歌”題中應有之義;后八句具體描繪軍中為武判官送別的情景,亦是題中“送武判官歸京”應有之義,同時后八句繼續從側面描寫雪景,進一步強化“白雪歌”的題意。由此可見此詩的組織結構是異常嚴密的。
詩一開篇,就緊扣題目,拔地而起:“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狂暴的北風卷地而來,堅韌的白草也被刮斷,西北地區剛到八月,就降下了一場漫天大雪。這一發端,突兀利落,氣概不凡,高度概括了邊塞上風猛雪早的氣候特點。接著,詩人展開聯想,運用一個極其新奇而大膽的比喻,形象鮮明地寫出了飛雪的來勢突然和它的瑰奇美麗:“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大雪鋪天蓋地而來,僅僅一夜工夫,千枝萬椏都粘滿了白雪,遠遠望去,好象忽然刮來一陣浩蕩的春風,催動得千萬株梨樹,都綻開了潔白的花朵。啊!真是美極了!前人將飛雪比成“連蝶”、“飛花”、“玉塵”、“銀礫”、“柳絮”,固然也很形象,但那只是局部小范圍的細小雪景,決無岑詩那樣的氣勢和韻味。同時,“春風”“梨花”的比喻不僅使邊地雪景如畫,而且還顯示了詩人樂觀開朗的胸襟。在這一點上,岑參更勝過了前代詩人。
以上四句,是茫茫原野上的雪景,為遠望所見; 以下四句,轉入帳幕之內,為切身所感。
“散入珠簾濕羅幕,狐裘不暖錦衾薄。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難著。”雪花鉆進珠簾之內,由于帳篷內烤火取暖,溫度較高,轉眼之間,浸濕了羅幕。厚厚的狐皮裘襖,毫無暖意,軟軟的錦緞綢被,只嫌單薄。獸角裝飾的硬弓,凍得拉不開了;都護披掛的鐵甲,冷得難以上身。這些詩句,只是就軍營中經常使用的幾樣東西,通過人的主觀上的異常感覺,來顯示出邊地的酷寒,寫得極其真切,使人產生身歷其境的感受。
寫到這里,詩人筆鋒又一轉,再轉向帳篷外冰天雪地的廣闊世界:“瀚海闌千百丈冰,愁云慘淡萬里凝。”戈壁灘上,百丈冰凌(指冰山雪谷),遍地縱橫;萬里長空,陰云慘淡,無邊無際。在這樣的情況下,為了公事,武判官不得不走,可見其旅途上的艱苦了。為了關心武判官這艱苦的旅程,大家必然要注目帳篷外的冰山雪谷,慘淡愁云。如此由寫景過渡到送別,極其自然。
“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胡琴琵琶和羌笛同時演奏起來,異域的樂曲,豪邁的情調,帳篷內送別的宴席上情緒異常熱烈,人人都勸回京的兵將多飲一杯,可以抵擋一陣路上的嚴寒。歡送宴席上一定還有許多熱烈的祝愿,將士們托他們轉達家人的話語等,因為跟“白雪歌”的題意關系不大,所以都被詩人剪裁掉了。如此一處理,這兩句詩就顯得筆墨集中, 簡凈有力。
“紛紛暮雪下轅門,風掣紅旗凍不翻。”接著寫當武判官等以及送行的人走出轅門時,雪下得更緊了,紛紛揚揚,天色也變得越來越昏暗,盡管呼嘯的北風使勁地吹刮,轅門口插著的紅旗被凍得硬梆梆的,再也不能翻卷飄動了。其中以“暮”字來形容天色的昏暗,非常逼真(“暮”不作傍晚講,因為武判官決不可能在傍晚出發);以“掣”字來形容風力的強勁,十分傳神。而在如此強勁的風力下,紅旗居然“凍不翻”, 由此可以想象到邊地氣候之嚴寒,部隊生活之艱苦,而武判官為了軍務,仍然冒著大風雪上路,這種堅毅勇敢的精神,是十分可敬的。詩人這種贊頌欽佩的感情,盡在不言中。
最后四句,寫送行的場面:“輪臺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 山回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詩人送客一直送到輪臺的東門,遠望天山,白茫茫的一片,分不清那是山,那是路;眼看著一行人轉過山角,漸漸看不見了,空曠的雪地上,留下了一行清晰的馬蹄印跡。這是在冰光雪色背景上的一個特寫鏡頭,其中蘊藏著豐富的內涵:有戍地的酷寒艱苦,有行人的堅毅勇敢,有送者的深情注目……總之,有悠然不盡的余味。前人論詩歌結尾,有“宕出遠神”一法,即沈義父所說:“結句須要放開,含有余不盡之意,以景結情最好。”(《樂府指迷》)這首詩即采用了這種方法,并獲得了突出的藝術效果。
此詩寫的是冰天雪地中的送別場面,而讀后卻使人感到壯偉豪邁。這除了構思新穎獨到的原因外,還跟作者獨具特色的表現手法分不開。
詩人善于捕捉富有生氣的形象,運用粗獷的線條、夸張的手法來著力刻劃,形成帶有浪漫主義色彩的奇情壯采。為了強調邊地的風猛雪早,詩人夸張地寫堅韌的白草竟然被卷地的北風吹折,南方仍然是殘暑未退的八月北方卻已是漫天飛雪。為了強調雪中的酷寒,詩人夸張地寫“狐裘不暖錦衾薄,將軍角弓不得控。”由于采取了夸張的寫法,“壯辭可得喻其真”,突出了事物的特征,使其更加真實,就產生了特別強烈的效果,“信可以發蘊而飛滯,披瞽而駭聾矣!”(引文俱見《文心雕龍·夸飾》)詩人寫北方飛雪卻用南國春風、梨花作比,使人感到春意盎然;寫轅門大雪,天色昏暗,卻偏點出那茫茫白雪中的一竿風刮不動的被凍僵了的紅旗。千里皚皚一點紅,色彩的對比何等鮮明強烈;勁風猛刮旗不翻,酷寒的描寫何等形象生動。這樣寫,既增強了詩歌的形象美,又有力地抒發了詩人豪邁壯偉的情思。
全詩以“雪”為中心,緊扣“雪”字來落筆,而又兼顧到送別場面的描寫和送別之情的抒發。從“飛雪”到“暮雪”,到“雪滿天山路”,再到“雪上空留馬行處”,是直接寫雪;而“散入珠簾”、“百丈冰”、“凍不翻”等,是從幾個不同的角度和側面來間接寫雪。由于多側面多角度地寫雪,所以“白雪歌”的主旨非常突出,上升到主導地位;而送別場面的描寫和送別之情的抒發,仍緊緊扣牢寫雪來進行,使場面融和在雪景中,使感情滲透在畫面里,使人感到這是一次充滿異域情調和壯偉感情的特殊的分離,全詩飽含著鼓舞的力量而決無凄厲的韻味。它別具一格而獨放異彩。
這首詩韻隨情轉,換韻自由而靈活,韻腳隨著畫面的轉換而轉換。如開篇寫風猛雪早用入聲“屑”韻以相適應;“春風”“梨花”兩句即轉入平聲“灰”韻,以表現對于這壯麗雪景的欣賞喜悅之情;形容帳幕內嚴寒的四句,再轉到短而促的入聲“藥”韻,以表現部隊生活之艱苦……再加上全詩絕大部分用散句(只有一聯偶句),一氣流注, 自然順暢,氣勢奔放,豪邁昂揚,充分發揮了形式為內容服務的積極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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