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徐君寶妻
漢上繁華,江南人物,尚遺宣政風流。綠窗朱戶,十里爛銀鉤。一旦刀兵齊舉,旌旗擁、百萬貔貅。長驅入,歌樓舞榭,風卷落花愁。
清平三百載,典章人物,掃地都休。幸此身未北,猶客南州。破鑒徐郎何在? 空惆悵、相見無由。從今后,斷魂千里,夜夜岳陽樓。
〔漢上繁華〕南宋時漢水至長江一線是商業經濟重地,市井繁華。〔宣政〕宋徽宗的年號,即宣和、政和。〔爛銀鉤〕即燦爛的銀制簾鉤,此處指市面的繁華。〔刀兵齊舉〕指元兵南侵。〔貔(pi)貅(xiu)〕猛獸名,古代作為勇猛軍隊的代稱。此處指元朝的軍隊。〔三百載〕指宋朝建國(960—1279)三百多年。〔破鑒徐郎〕鑒,鏡子。徐郎即徐德言,徐娶陳后主妹樂昌公主為妻,陳將亡,徐與妻各執破鏡半面,以為后日相會之證。陳亡后樂昌公主為楊素所得,后徐德言尋至,因鏡相認,得以重圓。此處徐郎借指作者的丈夫徐君寶。
徐君寶妻是岳州(今湖南岳陽)人,據元陶宗儀《輟耕錄》載,南宋滅亡時,她被元軍擄至杭州,“自岳至杭,相從數千里,其主者數欲犯之,而終以計脫”。但最終仍被逼得投池自盡,臨死之前題此詞于壁,抒寫自己的身世遭際之感與家破國亡之恨。
詞不是從眼前痛苦的現實入手,而是以對往昔美好的回憶開始。“漢上”指江漢一帶,當然包括作者的家鄉岳陽一帶,而與“江南”相對,也泛指南宋都城臨安及江南地區。那里商業經濟發達,一片繁榮景象,物華天寶,人杰地靈,還留有北宋徽宗宣政時代的風流余韻。這是從總體概括昔日江南的富庶繁華。接著又進行具體的描繪:綠窗掩映,銀鉤燦爛,樓閣差參,市井繁華。這是保留在作者心中的繁華舊夢,表現出對過去美好生活的向往和留戀。另一方面,作者把南宋的豪奢繁華與北宋徽宗的“風流余韻”聯系在一起,內含譏刺埋怨之意,宋徽宗是風流天子、亡國皇帝,南宋朝廷則步其后塵,沉迷歌舞,不思恢復,這是南宋滅亡的主要原因。故下接“一旦”之句,應是別有深意,正因南宋朝廷的腐敗無能,所以,一旦元兵南下,便長驅直入,江南很快淪陷,綠窗朱戶與歌臺舞榭也被元兵的馬蹄踏平,繁華消歇,作者及廣大人民也陷敵為虜。一個“愁”字,流露出作者對繁華毀滅,國土沉淪的悲痛與哀傷。
上闋通過昔日繁華與今日破亡的對比,展示了國家的滅亡與民族的沉淪,下闋則由國家毀敗進而聯系到個人的身世之感。元軍南侵使宋朝數百年的文明毀于一日,文物制度,人物風流,掃地而盡,人民處于異族的踐踏和凌辱之中。“三百”言宋朝歷史之久遠,“掃地都休”言其毀滅之慘重、亡敗之迅速,百年的文明竟在如此短暫的歷史瞬間慘遭毀滅,使人可悲可嘆。國家不幸,個人的命運就會更其不幸,而作者卻寫道:“幸此身未北,獨客南州。”身陷敵虜,遭受凌辱這本是不幸的,但從另一方面看,雖為敵虜而身留南方,未被北掠,這樣,既使死也是死在故國家鄉的土地上,心靈可以得到安慰,這仍是不幸中的大幸。語極慘痛,表現出對故國家鄉的一往深情。“破鑒徐郎何在”三句,借徐德言與樂昌公主的不幸遭遇,比擬自己與丈夫徐君寶身遭離散而不得見的痛苦及對丈夫的深切思念,用典精當。更為巧妙的是作者的丈夫與徐德言同姓,這就使歷史上的徐郎與現實中的徐郎融為一體,難分難解,自然精妙,渾然天成。“從今后,斷魂千里,夜夜岳陽樓。”寫出對家鄉、對親人的無限思念,意惹情牽。“斷魂”二字已暗寓“死”字,表露出作者即將赴死的決絕。“夜夜”二字刻劃出作者對丈夫、對故鄉的深摯的愛戀之情,生時日日思念,死后夜夜魂歸,這是何等的執著與深情,又是何等的凄愴與沉痛!全詞就在這種沉痛凄傷、纏綿無盡的情調中戛然而止,使人讀之再三,肝腸寸斷。
這是一首普通女子的絕命詞,但它抒寫的卻不僅是個人的傷痛,它通過作者親身的遭際與感受,反映出南宋滅亡前后那充滿了屈辱與眼淚、硝煙與血腥的悲劇歷史。它從國家的苦難寫到個人的遭遇,把個體與歷史,個人的不幸與民族的悲劇緊密地聯系在一起,使此詞具有深厚的歷史內涵與現實意蘊,表現出作者寧死不屈的精神和貞潔志向。含蘊豐富,情真意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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