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出開霜阪,饑烏啄麥畦。
山腰余雪瘦,天面冷云低。
寒意梅花北,禪心柏子西。
窗前借殘月,照我度前溪。
這是毛滂于宋哲宗元符年間在湖州武康縣 (今屬浙江) 任縣令期間,在該縣響應山定光寺住宿后,晨起打道回府的即事寫景詩。據清同治十三年本《湖州府志·卷二八·寺觀》記載:“響應寺,在(武康)縣西十里響應山下。宋建隆二年(961年)吳越錢氏建,名寶安院,靖禪師開山。治平二年(1065年),改名定光院。元末毀,明洪武二十三年(1390年)僧如瓊重建。”并載毛滂此詩,詩題作《定光禪院詩》。今依《宋詩紀事》,作《曉出定光寺》。
“曉出開霜阪”,首句緊扣詩題,言詩人在定光寺借宿之后,拂曉便步出山寺,踏上布滿濃霜的山坡,早早趕路。著一“開”字,極言其行之 “早”,令人想起唐溫庭筠的名句: “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商山早行》),行跡如現。一夜清霜,山野一片潔白,加之詩人早行腳步的侵擾,便清晰地發現麥畦上點點烏黑蠕動翻飛的,是饑餓的烏鴉正在啄食麥苗。句中透漏出寒冬將盡與初春將臨季節轉換的信息。苦熬了一冬的烏鴉,故謂之“饑”;麥畦唯有從霜蓋雪覆中微微露出,方能有嫩苗供“饑烏”之啄。
于是,頷聯非常敏感地就出寺后山行所見景物變化展開描述:“山腰余雪瘦,天面冷云低。”冬盡春來,定光寺所依傍的響應山上,積雪已融化殆盡。山腰凹處最不易受陽光照射的一堆堆殘雪,也逐漸“瘦削”縮小。然而,寒冬并不愿輕易撤出其占據已久的領地,仰看天面,清冷的寒云正在越來越低地向山巒壓將下來。“瘦”字,“冷”字,本是用于人的心理感受的; 此處用以狀“雪”和“云”之物態,就把自己的感受和感情融化到自然景物的形象之中了。黑格爾說: “人把他的心靈的定性納入自然物里”,“人把他的環境人化了” ( 《美學》第一卷)。西方美學家稱之為“移情作用”;我國古代文論家稱之為“物色帶情”。而在佛家看來,則可謂“內境參入外境”,或曰“梵我合一”之境界。那么,詩人此時內心感覺之“瘦”、“冷”,亦是不言而喻的了。
頸聯繼續把這種“瘦”“冷”內境用于對外物的靜默觀照之中。明明看到了幾朵早開的梅花,詩人卻想到了:“寒意梅花北”。晉陸凱《贈范曄詩》云:“折花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茲反用其意,謂此處早梅甫發,則北邊寒意尚存。毛滂有〔清平樂〕《詠梅》詞曰: “水北煙寒雪似梅,水南梅鬧雪千堆。”并自注云: “初春泛舟,時北山積雪盈尺,而水南梅林盛開” (《全宋詞》本卷)。恰可移作此句注腳。明明看到了柏樹傲霜凜立,青枝翠葉,柏子綴結,詩人卻想到了:“禪心柏子西”。按《藝文類聚·木部·松》引《圣賢冢墓記》曰:“東平思王歸國,思京師,后薨,葬東平。其冢上松柏皆西靡。”又江少虞《宋朝事實類苑·廣知博識》“磁石指南柏指西”條謂: “磁石之指南,猶柏之指西,莫可原其理。”詩人用這種“莫可原其理”的自然現象來比喻 “禪心”,正得 “禪”之真諦。因為禪是梵文 “禪那”(Dhyana) 的略稱,譯意為 “靜慮”、“思維修”。“一切聲色事物,過而不留,通而不滯,隨緣自在,到處理成” ( 《無門關》)。
因此,尾聯順勢而下,言詩人不為外境物色變幻所動,保持其無染無雜,斷絕塵念的冷峻禪心,繼續趕他的路:“窗前借殘月,照我度前溪。”借著斜掛在路邊茅舍窗前的殘月,詩人渡過前溪,朝著他的既定方向,心緒寧靜地走他的路。全詩至此,與首句“曉出”遙相呼應,折回到即事紀行詩題中去。前溪,地名。《元豐九域志·兩浙路·湖州·武康》: “四鄉,有武康山,前溪,余不溪。”
這首五律,以作者借宿定光寺后所懷之清冷“禪心”,貫串全詩。敘事狀景,即便是饑烏啄麥、梅花早開、余雪融化等具有濃艷噪雜聲色的景物,在作者筆下,俱偕以一種清寒冷峻之態,使整首詩籠罩在寧靜澄徹的禪境氛圍之中。清王士禛《帶經堂詩話》引《香祖筆記》云:“舍筏登岸,禪家以為悟境,詩家以為化境,詩禪一致,等無差別。”本詩可謂兼得禪家悟境與詩家化境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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