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州顏魯公祠堂記
贈司徒魯郡顏公,諱真卿,事唐為太子太師,與其從父兄杲卿,皆有大節(jié)以死。至今雖小夫婦人皆知公之為烈也。初,公以忤楊國忠斥為平原太守,策安祿山必反,為之備。祿山既舉兵,與常山太守杲卿伐其后,賊之不能直窺潼關(guān),以公與杲卿撓其勢也。在肅宗時,數(shù)正言,宰相不悅,斥去之。又為御史唐旻所構(gòu),連輒斥。李輔國遷太上皇居西宮,公首率百官請問起居,又輒斥。代宗時,與元載爭論是非,載欲有所壅蔽,公極論之,又輒斥。楊炎、盧杞既相德宗,益惡公所為,連斥之,猶不滿意;李希烈陷汝州,杞即以公使希烈,希烈初慚其言,后卒縊公以死。是時公年七十有七矣。
天寶之際,久不見兵,祿山既反,天下莫不震動。公獨以區(qū)區(qū)平原,遂折其鋒,四方聞之,爭奮而起。唐卒以振者,公為之倡也。當公之開士門,同日歸公者十七郡,得兵二十余萬。由此觀之,茍順且誠,天下從之矣。自此至公歿,垂三十年,小人繼續(xù)任政,天下日入于弊,大盜繼起,天子輒出避之。唐之在朝臣多畏怯觀望。能居其間,一忤于世,失所而不自悔者寡矣。至于再三忤于世,失所而不自悔者,蓋未有也。若至于起且仆,以至于七八,遂死而不自悔者,則天下一人而已,若公是也。公之學(xué)問文章,往往雜于神仙浮屠之說,不皆合于理;及其奮然自立,能至于此者,蓋天性然也。故公之能處其死,不足以觀公之大。何則?及至于勢窮,義有不得不死,雖中人可勉焉,況公之自信也歟!維歷忤大奸,顛跌撼頓至于七八,而終始不以死生禍福為秋毫顧慮,非篤于道者不能如此,此足以觀公之大也。
夫世之治亂不同,而士之去就亦異。若伯夷之清,伊尹之任,孔子之時,彼各有義。夫既自比于古之任者矣,乃欲睠顧回隱,以市于世,其可乎?故孔子惡鄙夫不可以事君,而多殺身以成仁者。若公,非孔子所謂仁者歟?
今天子至和三年,尚書都官郎中知撫州聶君某,尚書屯田員外郎通判撫州林君某,相與慕公之烈,以公之嘗為此邦也,遂為堂而祠之。既成,二君過予之家而告之曰:“愿有述。”夫公之赫赫不可盡者,固不系于祠之有無,蓋人之向往之不足者,非祠則無以致其至也。聞其烈足以感人,況拜其祠而親炙之者歟!今州縣之政,非法令所及者,世不復(fù)議。二君獨能追公之節(jié),尊而祠之,以風示當世,為法令之所不及,是可謂有志者也。
唐荊川曰: 此文三段。第一段敘,第二段議論,第三段敘立祠之事。敘事議論處皆以捍賊忤奸,分作兩項,而混成一片,絕無痕跡。此是可法處。
又曰: 歐陽公于王彥章之忠則略之,而獨言其善出奇。曾子固于顏魯公之捍賊則略之,而獨言忤奸而不悔。此是文之顯微闡幽處。
茅鹿門曰: 魯公之臨大節(jié)而不可奪處,凡四五,而曾公之文,亦足以畫一而點綴之,令人讀之而泫然涕洟不能自已。
張孝先曰: 子固謂魯公能處其死,不足以觀公之大,惟歷忤大奸,顛跌撼頓,終始不以死生禍福顧慮,非篤于道者不能。自是論人只眼。而敘捍賊忤奸處,反復(fù)慨嘆,尤令人興起。至考公文章未免雜于神仙浮屠之說,此子固之所以惜其學(xué)而美其天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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