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雜文《論“他媽的!”》原文與賞析
無論是誰,只要在中國過活,便總得常聽到“他媽的”或其相類的口頭禪。我想:這話的分布,大概就跟著中國人足跡之所至罷;使用的遍數(shù),怕也未必比客氣的“您好呀”會更少。假使依或人所說,牡丹是中國的“國花”,那么,這就可以算是中國的 “國罵”了。
我生長于浙江之東,就是西瀅先生之所謂“某籍”。那地方通行的“國罵”卻頗簡單:專一以“媽”為限,決不牽涉余人。后來稍游各地,才始驚異于國罵之博大而精微:上溯祖宗,旁連姊妹,下遞子孫,普及同性,真是“猶河漢而無極也”。而且,不特用于人,也以施之獸。前年,曾見一輛煤車的只輪陷入很深的轍跡里,車夫便憤然跳下,出死力打那拉車的騾子道:“你姊姊的! 你姊姊的!”
別的國度里怎樣,我不知道。單知道諾威人Ham-sun有一本小說叫 《饑餓》,粗野的口吻是很多的,但我并不見這一類話。Gorky所寫的小說中多無賴漢,就我所看過的而言,也沒有這罵法。惟獨Artzybashev在《工人綏惠略夫》里,卻使無抵抗主義者亞拉借夫罵了一句“你媽的”。但其時他已經(jīng)決計為愛而犧牲了,使我們也失卻笑他自相矛盾的勇氣。這罵的翻譯,在中國原極容易的,別國卻似乎為難,德文譯本作“我使用過你的媽”,日文譯本作“你的媽是我的母狗”。這實在太費解,——由我的眼光看起來。
那么,俄國也有這類罵法的了,但因為究竟沒有中國似的精博,所以光榮還得歸到這邊來。好在這究竟又并非什么大光榮,所以他們大約未必抗議;也不如“赤化”之可怕,中國的闊人,名人,高人,也不至于駭死的。但是,雖在中國,說的也獨有所謂“下等人”,例如 “車夫”之類,至于有身分的上等人,例如 “士大夫”之類,則決不出之于口,更何況筆之于書。“予生也晚”,趕不上周朝,未為大夫,也沒有做士,本可以放筆直干的,然而終于改頭換面,從“國罵”上削去一個動詞和一個名詞,又改對稱為第三人稱者,恐怕還因為到底未曾拉車,因而也就不免“有點貴族氣味”之故。那用途,既然只限于一部分,似乎又有些不能算作“國罵”了;但也不然,闊人所賞識的牡丹,下等人又何嘗以為 “花之富貴者也”?
這“他媽的”的由來以及始于何代,我也不明白。經(jīng)史上所見罵人的話,無非是“役夫”,“奴”,“死公”;較厲害的,有“老狗”,“貉子”;更厲害,涉及先代的,也不外乎“而母婢也”,“贅閹遺丑”罷了!還沒見過什么“媽的”怎樣,雖然也許是士大夫諱而不錄。但《廣弘明集》(七)記北魏邢子才“以為婦人不可保。謂元景曰,“卿何必姓王?’ 元景變色。子才曰,‘我亦何必姓邢; 能保五世耶?’”則頗有可以推見消息的地方。
晉朝已經(jīng)是大重門第,重到過度了;華胄世業(yè),子弟便易于得官,即使是一個酒囊飯袋,也還是不失為清品。北方疆土雖失于拓跋氏,士人卻更其發(fā)狂似的講究閥閱,區(qū)別等第,守護極嚴。庶民中縱有俊才,也不能和大姓比并。至于大姓,實不過承祖宗余蔭,以舊業(yè)驕人,空腹高心,當然使人不耐。但士流既然用祖宗做護符,被壓迫的庶民自然也就將他們的祖宗當作仇敵。邢子才的話雖然說不定是否出于憤激,但對于躲在門第下的男女,卻確是一個致命的重傷。勢位聲氣,本來僅靠了“祖宗”這惟一的護符而存,“祖宗”倘一被毀,便什么都倒敗了。這是倚賴“余蔭”的必得的果報。
同一的意思,但沒有邢子才的文才,而直出于“下等人”之口的,就是: “他媽的!”
要攻擊高門大族的堅固的舊堡壘,卻去瞄準他的血統(tǒng),在戰(zhàn)略上,真可謂奇譎的了。最先發(fā)明這一句“他媽的”的人物,確要算一個天才,——然而是一個卑劣的天才。
唐以后,自夸族望的風氣漸漸消除;到了金元,已奉夷狄為帝王,自不妨拜屠沽作卿士,“等”的上下本該從此有些難定了,但偏還有人想辛辛苦苦地爬進“上等”去。劉時中的曲子里說:“堪笑這沒見識街市匹夫,好打那好頑劣。江湖伴侶,旋將表德官名相體呼,聲音多廝稱,字樣不尋俗。聽我一個個細數(shù):糶米的喚子良;賣肉的呼仲甫……開張賣飯的呼君寶; 磨面登羅底叫德夫:何足云乎?!”(《樂府新編陽春白雪》三)這就是那時的暴發(fā)戶的丑態(tài)。
“下等人”還未暴發(fā)之先,自然大抵有許多“他媽的”在嘴上,但一遇機會,偶竊一位,略識幾字,便即文雅起來:雅號也有了;身分也高了;家譜也修了,還要尋一個始祖,不是名儒便是名臣。從此化為 “上等人”,也如上等前輩一樣,言行都很溫文爾雅。然而愚民究竟也有聰明的,早已看穿了這鬼把戲,所以又有俗諺,說:“口上仁義禮智,心里男盜女娼!”他們是很明白的。
于是他們反抗了,曰: “他媽的!”
但人們不能蔑棄掃蕩人我的余澤和舊蔭,而硬要去做別人的祖宗,無論如何,總是卑劣的事。有時,也或加暴力于所謂“他媽的”的生命上,但大概是乘機,而不是造運會,所以無論如何,也還是卑劣的事。
中國人至今還有無數(shù)“等”,還是依賴門第,還是倚仗祖宗。倘不改造,即永遠有無聲的或有聲的 “國罵”。就是“他媽的”,圍繞在上下和四旁,而且這還須在太平的時候。
但偶爾也有例外的用法:或表驚異,或表感服。我曾在家鄉(xiāng)看見鄉(xiāng)農(nóng)父子一同午飯,兒子指一碗菜向他父親說: “這不壞,媽的你嘗嘗看!”那父親回答道:“我不要吃。媽的你吃去罷!”則簡直已經(jīng)醇化為現(xiàn)在時行的 “我的親愛的”的意思了。
一九二五年七月十九日。
【析】 在魯迅雜文中,《論“他媽的!”》可算得上是一篇奇文妙文。奇在論題奇怪,專論一句罵人的俗語;妙在立論高妙,諧趣無窮,對這句粗話的流傳地域、演變發(fā)展的沿革、內(nèi)在的深層含義論證考辯得詳博而又精微。魯迅還運用比較的方法,與日、俄、德國同類的罵法相比較,顯示出中國“國罵”的別出心裁,自有深意。本文亦莊亦諧,機智鋒利,由此,剖開了高門巨族的精魂,在戲謔性的嘲諷議論中透露出作者睿智而深沉的思考,顯示了魯迅雜文特有的幽默、冷峭、精警、奇崛的語言風格。
首先,從流傳的廣泛和使用的頻率,魯迅斷言“他媽的”乃是中國的“國罵”。因為只要中國人足跡所至,就能聽到這句罵人的粗話,其使用的遍數(shù)未必比客氣的問候用語“您好呀”為少。如果在罵人的惡語中進行評選,那么這句話必定奪魁;居“國罵”之位而并無愧色。但“國罵”也有變化,有發(fā)展,在浙東的罵法只限制于罵“媽”,那原話大概是“你媽媽的”。但當它流傳開來以后,罵的對象就更為廣泛而普遍了,“上溯祖宗,下遞子孫”,不僅辱及女性,而且普及同性的男兒,最后甚至施之于牲口獸類。殘暴的性行為可以施之于同性、異性,長輩、幼輩,甚至異類的牛馬牲口,這就是這句“國罵”的含義,難怪魯迅要引用莊子的話,表示“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便是銀河系里的億萬顆星星,從數(shù)字和分布上也比不上這句粗話流傳使用的廣泛性和普遍性。
那么,從比較的角度看,外國的“國罵”又如何呢?魯迅就哈姆生和高爾基的作品進行考察,發(fā)現(xiàn)他們寫下等人的小說中沒有這一類的罵法,僅從阿爾志跋綏夫的小說《工人綏惠略夫》中發(fā)現(xiàn)一例,即無抵抗主義者亞拉借夫罵了一句“你媽的”,而這句話在該書的日文、德文譯本中都難以翻譯:“德文譯本作 ‘我使用過你的媽’,日文譯本作 ‘你的媽是我的母狗’。”不僅費解,而且那含義也隱僻渾淪得莫名其妙,與亞拉借夫的原話大相逕庭。比較的結果,說明僅只俄國有這類罵法,但沒有中國似的精博,流傳也不如中國廣泛,所以還得承認它是中國的“國罵”。它的發(fā)明權和使用權理應歸屬中國。
其次,對于 “國罵”的內(nèi)容,魯迅覺得不便闡釋,寫在紙上恐傷大雅,就委婉曲折,旁敲側擊地加以點評。這話只出于“下等人”之口,是林紓者流所貶斥的車夫們的口頭禪,上等人“決不出之于口,更何況筆之于書”。即使是未為 “士大夫”的作者,也只能改頭換面,并不能放筆直書,其辦法就是刪掉這句罵人粗話之前表示性行為的一個動詞,削去最后直指女性生殖器的一個名詞,又將第二人稱的“你媽”二字改為第三人稱的“他媽”。這樣一理解,“國罵”的內(nèi)容就昭然若揭了,但此話并不通用于上等人,似難稱為“國罵”。不過牡丹為“國花”,也只是闊人賞識,帝王封贈,下等人并未讀過周敦頤的《愛蓮說》,何嘗承認牡丹是“花之富貴者也”?以此類推,則 “他媽的”作為“國罵”與牡丹被稱“國花”,也是地位近似,旗鼓相當?shù)摹t斞傅挠哪湟缭谧掷镄虚g,處處露機鋒,語語含譏刺,令人忍俊不禁。
第三論及“國罵”的由來和動機。經(jīng)魯迅查考,這“他媽的” 不見經(jīng)史上記載,史書上記載的罵人毒語,“役夫”、“奴”、“死公”等都是把對方貶為奴仆、賤隸或死人,“老狗”、“貉子”則是貶人為獸。辱及先人的咒罵,則有齊威王罵周王的“而母婢也”,譯成白話是“你媽是個大丫頭”; 還有陳琳為袁紹寫的討伐曹操的檄文,罵曹操是“贊閹遺丑”,是指曹操之父曹嵩過繼給太監(jiān)中常待曾騰為子,罵曹操是閹臣人家的后代。這二例雖意存輕蔑,但可能都是寫實,不過揭了其母的老底,在專重門第的社會里是一種貶辱對方的厲害手段。“他媽的”一語直接凌辱對方的母親,更為惡毒,為什么不見于史書呢?也許是士大夫不愿有傷大雅,故意諱而不錄。但為什么產(chǎn)生這句 “國罵”?魯迅從《廣弘明集》上的記載推想出其中的奧妙,邢子才認為婦人必不能保住貞節(jié),因此,祖先和后代都不能保持純正的血統(tǒng)。他說好友王元景不一定姓王,說自己不一定姓邢,因為決不能保證以后的五代人都有純正的血統(tǒng)。這件事說明高門貴族對于血統(tǒng)的重視,但他們內(nèi)部的混亂的性關系卻又常常破壞了這理應保持的血統(tǒng)。口講仁義道德而行為蔑禮敗德,常常是閥閱世族的特點。下等人看透了這一點,就發(fā)明了“他媽的”來攻擊高門世族,暴露其中的丑惡與卑劣。
魯迅深入分析了西晉北魏時貴族大重門第和被壓迫的庶民對門第閥閱的仇恨心理。司馬氏建立的西晉王朝,實行九品中正制,嚴格士族的等第區(qū)分,造成“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以維護貴族官僚特權階層的世襲統(tǒng)治。只要是高門貴胄家的子弟,即使蠢如酒囊飯袋,也不失清品,得做高官。東晉承西晉余蔭,門閥制度也發(fā)展到了頂點,高門士族編訂了 “百家譜”,決不與庶族通婚。北方雖然處于異族統(tǒng)治下,拓跋氏建立北魏王朝,但漢族中的士人“卻更其發(fā)狂地講究閥閱,區(qū)別等第,守護極嚴”,生怕寒門庶族竄入,亂了他們的血統(tǒng)。他們的子弟往往驕貴恣肆,墮落腐化,毫無才能,完全憑祖宗福佑,承襲余蔭做官。“但士流既然用祖宗做護符,被壓迫的庶民自然也就將他們的祖宗當做仇敵”,一句“他媽的”既表示出對高門貴胄門第的蔑視與仇恨,又隱含著要辱及他們的先人,采用強暴的手段發(fā)泄仇恨,破壞他們血統(tǒng)的復仇愿望。被壓迫的庶民的報復愿望是可以理解的,但瞄準人家的血統(tǒng),要侮辱人家母親的戰(zhàn)略卻是奇特、怪誕而且狡詐的。魯迅說最先發(fā)明這一句“他媽的”的人物是一個卑劣的天才,褒中有貶,既肯定這種戰(zhàn)術“對于躲在門第下的男女,卻確是一個致命的重傷”,因為毀及祖宗,傷害了高門巨族的體面,也撕破了他們所賴以保全自己的唯一護符。但是,從動機到手段,這種罵法與想法都是卑劣的。“國罵”的流傳,自然沒有傷及高門貴族的一根毫毛,但卻顯示出罵人者品格的卑劣和怨仇的深重,自然,想在心造的幻夢中占別人的便宜,也是一種精神勝利法。
對于“他媽的”一語的發(fā)展和運用,魯迅接著從歷史的發(fā)展和封建王朝的后代中作了精辟的分析。唐王朝建立以后,以李淵、李世民為代表的關隴貴族集團為擴大自己的統(tǒng)治基礎,限制豪門貴族,重視和照顧中小地主階級的利益,許多庶族出身的讀書人通過科舉走入仕途,改變了 “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的狀況,自夸族望的風氣漸漸消除。金朝和元代都是異族入主中原,對宋朝貴族的打擊十分厲害,“已奉夷狄為帝王,自不妨拜屠沽作卿士”,嚴格的等級和門第限制自然不能照原樣維持下去,但也產(chǎn)生了新的問題,這就是暴發(fā)戶的興起。魯迅引用劉時中的散曲,生動刻畫了那些暴發(fā)戶的丑態(tài):一經(jīng)發(fā)跡,便附庸風雅,取了許多表字名號,想削尖腦袋鉆進上等人的隊伍中。賣米的諧音于“糧”號子良,賣肉的化脯為甫字仲甫,賣飯的盼客人吃飽就祝君寶(飽),磨面的終以羅篩篩面得到麥夫,所以取表字為德夫。當他們未發(fā)跡之前,自然出口粗俗,“他媽的”隨時掛在口上,但“一遇機會,偶竊一位,略識幾字,便即文雅起來”,取雅號,修家譜,與豪門聯(lián)宗,尋名儒和名臣為始祖。一方面,從血統(tǒng)上來尋求高貴的淵源,另方面,又從言行舉止上裝出一副文雅高貴派頭,以掩蓋自己的粗俗鄙陋。被壓迫的民眾看穿他們的這套把戲,就用“他媽的”作為武器,對這些“口上仁義禮智,心里男盜女娼”的偽善者進行猛烈的攻擊。暴發(fā)戶代代皆有,于是,“他媽的”也就不絕于世了。
對于這句“他媽的”,魯迅既承認它產(chǎn)生的合理性和它所包含的豐富的階級的歷史的內(nèi)容,又嚴肅指出它的目的和手段的卑劣。魯迅認為,不論是別人和自己的祖宗的舊蔭和余澤,都應蔑棄或掃蕩,因為靠祖宗吃飯總不是光采的事。至于硬要去做別人的祖宗,即使只是在幻想中取得做別人祖宗的光榮,也總是十分卑劣的。至于要施加暴力于所謂“他媽的”的生命上,以強暴的性行為去搞亂人家的血統(tǒng),即使只是乘機施行,更是十分卑劣的行為。因此,國罵“他媽的”不論從動機和目的上,都顯示出民族的劣根性。但魯迅又清醒地看到:“中國人至今還有無數(shù)‘等’,還是依賴門第,還是倚仗祖宗”,這種狀況如不改變,產(chǎn)生國罵的階級基礎依然存在,無數(shù)有聲或無聲國罵就永遠圍繞在全社會的上下和四旁,國罵不絕于耳,就說明階級的對立是何等嚴峻與尖銳,“而且這還須在太平的時候”。如果在革命的風潮席卷大地時,那么,被壓迫的民眾就不會只用國罵來表示反抗,而必然用刀和劍來進行清算了。
篇末論“他媽的”一語的另外用法,舉鄉(xiāng)農(nóng)父子吃飯時的對話為例,說明在特定的場合,在關系親密的人口中,“他媽的”已經(jīng)醇化為“我的親愛的”,變成了表示驚異或嘆服的口頭禪。這就難怪阿Q深愛這“媽媽的”一語,在表示復雜的感情,如仇情、蔑視、驚異、嘆服或熱愛時,總是把“媽媽的”一語說將出來。這樣,“他媽的” 又變成萬能的抒情體物寫志的專用名詞了。魯迅對“國罵”的研究深入隱微,從中發(fā)出深厚的社會歷史內(nèi)蘊,并與中國人的深層心態(tài)聯(lián)系起來加以剖析,給人以諸多啟迪。因此,這篇文章的特點,就不是“諧趣”、“奇妙”等可以概括得了的。最主要的特點,正在于魯迅以深刻的思想之光去燭照日常俗語,從中發(fā)掘出深刻的社會歷史和文化心理內(nèi)涵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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