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經典文章賞析·曾鞏《趵突泉記》原文|注釋|賞析
曾鞏
按圖泰山之北與齊之東南諸谷之水,西北匯于黑水之灣,又西北匯于楩崖之灣,而至于渴馬之崖。蓋水之來也眾,其北折而西也,悍疾尤甚,及至于崖下,則泊然而止。而自崖北至于歷城之西蓋五十里,而有泉涌出,高或至數尺,其旁之人名之曰趵突之泉。齊人皆謂嘗有棄糠于黑水之灣者,而見之于此,蓋泉自渴馬之崖潛流地中,至此而復出也。
趵突之泉冬溫,泉旁之蔬甲經冬常榮,故又謂之溫泉。其注而北,則謂之濼水,達于清河以入于海。舟之通于濟者,皆于是乎出也。齊多甘泉,冠于天下,其顯名者以十數,而色味俱同,以予驗之,蓋皆濼水之旁出者也。濼水嘗見于《春秋》,魯桓公十有八年:“公及齊侯會于濼。”
《趵突泉記》節選自曾鞏的《齊州二堂記》,文題乃后人所擬定。作者撰《齊州二堂記》為熙寧六年(1073)二月,正值其知齊州軍事任上。曾氏供職齊州未及二年,卻以政績顯著堪稱其十年外任之首。(可參見《齊州北水門記》一文)宋時齊州治所歷城即后稱濟南者,而“濟南多甘泉,名聞者以十數”(《齊州北水門記》)。所謂“名泉七十二,瀑流為上,金線、珍珠次之,其余皆不能與三泉侔矣”(《明一統志》)?!捌倭鳌闭呒歹劳蝗脑?。元好問《濟南行記》有云:“瀑流字又作趵突,曾南豐云然”。此文中曾鞏也指明“其旁之人名之曰趵突之泉”。可見曾氏由“土人呼瀑流如故”始定名為“趵突”。雖有人曾據《詩經》“觱沸檻泉,言采其芹”(《采菽》)和“觱沸檻泉,維其深矣”(《瞻卬》)之語義,改其名為“檻泉”。然而“趵突泉”三字以其形象、逼真、貼切、響亮始終為后人所接受和喜愛,至今名聞于世。
考曾子固撰《齊州二堂記》的本意,是旨在為齊州首次建筑的二處“使客之館”,“考其山川而名之”。(均引自《齊州二堂記》)所謂“二堂”者,是以館驛座處濼水之南北不同而區分。位北者稱“歷山之堂”,以應“其南則歷山”;居南者為“濼源之堂”,以符“其西南則濼水之所出”。(同上)而趵突泉正是濼水之源頭。作者辯析趵突泉水,或查閱典冊圖籍,或考察地質地理,或身體力行,實地驗證,都為了使結論言之有據,確鑿可信。節選的這一篇《趵突泉記》無疑類同科學小品文。雖記述其現象,考訂其源流,未必十分合理和科學,但行筆頗多文學意趣。其中尤以行文的質樸、流暢,條理明晰而別具一格。至于作者考訂認真,言之鑿鑿;結構與文字又一一脫盡辯識與驗證時的板澀,枯燥,反能各得其妙,使短文小巧雋永,獨立成篇。
全文分作二節。曾鞏以“按圖”二字承接原文(指《齊州二堂記》)語勢,單單索溯“趵突泉”之源流。折轉自然,又宕開一筆,使《趵突泉記》的起筆便引人入勝。繼而以“圖”而論,指出趵突泉的源頭正宗處,恰恰是“泰山之北”及齊州之東南的“諸谷之水”。以下記述:“諸谷之水”的流向與行程。諸水依地勢先“西北匯于黑水”之河灣,接著仍向前,“又西北匯于柏崖”之山灣,直“至于渴馬崖”下。黑水、柏崖兩灣今已無考。而“渴馬崖”,據《山東通志》記載:“濟南府城西六十里有黃山,山勢周圍如城,岱(泰山)陰諸谷水奔流至山西而為池,圍數畝,不溢而伏,山即渴馬崖也。”圖上辯識終是不同于實地的考察,所以下文詳寫這股匯合的諸谷之水的氣勢。所謂“來也眾”、“悍疾尤甚”二句,立可見其奔瀉直下,不可阻扼的力量。諸谷之水自然成“眾”,而連匯于西北兩灣,又“北折而西”,水在峽谷山道、河灣山灣之中已凝聚起強大的內力?!昂芳灿壬酢彼淖址浅蚀_形象,似乎已到了不能再多折轉匯合一點的程度。果然,曾鞏筆起波瀾,“及至于崖下,則泊然而止”。由勢不可擋到“泊然而止”,正在于渴馬崖下的那個“圍數畝”之大的“池”。“泊然”二字戛然剎住水勢,頓時使“悍疾尤甚”一轉為平靜和緩?!把孪隆眾W秘令人頓生莫測。作者文筆簡潔,又善于在嚴謹的如實敘述中蓄足氣勢,寫諸水之急忽止于泊池,給人以動中有靜之感。趵突泉之源水歷經兩匯兩灣,“北折而西”,其流向歷程交代的爽潔明了。雖科學小品,其考訂文字有根有據卻又絕無學究陳息。曾氏運筆果然與眾不同。
關于趵突泉的源流,《明一統志》稱: 源出山西王屋山下,伏流至河南濟源縣涌出,過黃河溢為滎,西北至黃山渴馬崖,伏流五十里至城西,出為此泉。曾鞏的記述考訂或有與此志所載有異,但“崖下泊然”與“伏流西行”的記實卻相同??梢姟把孪露埂蹦恕爸埂庇诓坏貌弧爸埂?“伏流西行”亦“行”于不得不行。趵突泉的源流或明水直泄,或伏流潛行,皆因地理地勢,地質地況的不同與變化使然。所以作者即便不能從事物的現象,辯析出其中的科學道理 (不能強求于古人),但曾鞏敘述趵突泉由潛行伏流而破土涌出的一則佳話趣聞,倒是興致盎然,筆含贊嘆。作者寫“諸谷之水”,寫其匯折之歷程,直至“泊然而止”,都是為了寫趵突泉的涌出??茖W上的考證也好,藝術上的鋪襯也好,曾子固盡力傾心,果然是將辯析州邑山川林池。視為“皆太守之事也”。(《齊州二堂記》) 至此,方是題旨所歸,文盡人意了。“齊人皆謂嘗有棄糠于黑水之灣者,而見之于此”所以能傳聞遠久,當有曾子固之功。而“此”趵突泉涌,以“高或至數尺”或為一時奇觀,更成為齊州甘泉之勝。泉之源流伏潛地下行程“蓋五十里”實屬天地造化之妙。曾氏更以泉水附近的人“名之曰趵突之泉”,就此定名。濟南有三勝,趵突泉、大明湖、千佛山者,唯以“泉”“冠于天下”,遠出“湖”、“山”之上。曾子固以是州太守,親定趵突泉之名,親撰趵突泉之記,此中樂趣,怡然自得。
所以,作者轉而寫趵突泉水之“冬溫”,似乎滿含愜意。連泉旁的菜蔬也“經冬常榮”,故又稱其“溫泉”,倒也名實相符。以下指明由泉水北瀉,而成“濼水”,直至“達于清河以人于?!薄u劳蝗藶T水源頭不言自明。曾鞏記述泉之源流,不厭其煩; 指證濼水所出,簡而又簡,似乎是順筆帶出。短文雖短,卻筆墨集中,曾鞏對小品文的剪裁確實精當得體。
曾鞏對趵突泉的喜愛溢于言表。二節的行文。情感直露無遺。記述之中亦多有唱嘆、議論。作者稱贊“齊多甘泉”,所謂“其顯名者以十數”,而“皆濼水之旁出者也”、更以“色味俱同”,“以予驗之”,作一實指一推斷的引證,實際上仍然在評品趵突泉。“十數”泉皆從“濼水之旁出”,而趵突泉為濼水之源流,可見“冠于天下”之泉當推趵突無疑。作者巧以褒十數泉而歸結于褒一泉。其文思機敏,技法奇特,而曾氏偏愛之心已顯見于筆端。
曾鞏在齊州任上著述頗豐,其中有《趵突泉》七律一首,別具神采。其詩云:一派遙從玉水分,暗來都灑歷山塵。滋榮冬茹溫常早,潤澤春茶味更真。已覺路傍行似鑒,最憐沙際涌如輪。曾成齊魯封疆會,況托娥英詫世人。詩中“齊魯封疆會”五字與記文的末句“公及齊候會于濼”相一致。詩與文所記均見載于《春秋》,公即魯桓公,齊候即指齊襄公。但作者實寫濼水,暗寓趵突泉的年代久遠。全文自始至終都圍繞著趵突泉。末節中曾鞏寫“泉冬溫”,寫名泉的“色味俱同”,寫濼水出于趵突之泉,寫濼水的史有記載。與上文記述趵突泉的源流、流向、行程,潛流與涌出一樣,都力求有層次,有條理。語辭簡潔明晰,考訂語出有據,文句質樸平實,頗有說服力。
《趵突泉記》雖是篇科學小品,但行文的文學趣味很濃。曾鞏行文向以說理見長。本文雖節選于《齊州二堂記》,但能獨立成篇,很大程度上正得力于曾鞏行筆的獨特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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