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均·和蕭洗馬子顯古意詩六首》愛情詩詞原文與賞析
賤妾思不堪,采桑渭城南。
帶減連枝繡,發亂鳳凰簪。
花舞依長薄,蛾飛愛綠潭。
無由報君信,流涕向春蠶。
妾本倡家女,出入魏王宮。
既得承琱輦,亦在更衣中。
蓮花銜青雀,寶粟鈿金蟲。
猶言不得意,流涕憶遼東。
春草攏可結,妾心正斷絕。
綠鬢愁中改,紅顏啼里滅。
非獨淚成珠,亦見珠成血。
愿為飛鵲鏡,翩翩照離別。
何處報君書? 隴右五岐路。
淚研兔枝墨,筆染鵝毛素。
碧浮孟渚水,香下洞庭路。
應歸遂不歸,芳芬空擲度。
妾家橫塘北,發艷小長干。
花釵玉腕轉,珠繩金絡丸。
羃厲懸青鳳, 逶迤搖白團。
誰堪久見此,含恨不相看。
匈奴數欲盡,仆在玉門關。
蓮花穿劍鍔,秋月掩刀環。
春機思窈窕,夏鳥鳴綿蠻。
中人坐相望,狂夫終未還。
這組閨怨詩,因模擬古樂府而作,故題作“古意”。“蕭洗馬”,即蕭子顯,齊高帝孫,梁時曾歷任太子中舍人、國子祭酒、侍中、吏部尚書等職。據《梁書》、《南史》本傳,子顯終其生未任過太子洗馬職,或因史籍闕載,或此為“太子中舍人”之誤。子顯今存詩十余首,不乏閨怨之作,但所和原詩已不詳。
第一首亦載《樂府詩集》,題作《采桑》。首句開宗明義,以思婦口吻,自道其思念之苦。次句點明思婦身分,她是一位勞動婦女,雖然受著“思不堪”的折磨,但為生計不得不每天勉力勞作。“渭城”,即秦時咸陽城,漢時改稱渭城,在今陜西西安市西北。三、四句,通過兩個特寫鏡頭的攝取,具體真切地表現思婦“思不堪”的情懷。“連枝”,即“連理枝”,兩棵樹不同根而枝干結合在一起,以喻相愛的夫妻。白居易《長恨歌》有“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之句。“鳳凰簪”,是說簪上有鳳凰為飾。“連枝”、“鳳凰”,是多么美妙而寓有深意的圖案,然而,它們卻是繡在因身體消瘦而一天天感到松弛的衣帶上,別在因無心打扮而一片蓬亂的發髻上,形成了多么強烈、多么令人心酸的對比!《古詩·行行重行行》:“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詩經·衛風·伯兮》:“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兩句承接其意而有所翻新、發展。五、六句,又變換一個角度,從自然界微細之物尚且有所依戀追求的形象中,曲折流露內心情感。“長薄”,謂連片的草木叢生之地。“花”喜歡搖曳于“長薄”,“蛾”喜歡翻飛于“綠潭”,妻子也喜歡同丈夫長相依偎!兩句既是比擬,也是反襯,妙在不露聲色,卻更深刻地揭示了思婦的內心。最后兩句,又改為直說,與篇首照應。從“無由”句不難看出,思婦尚不知其丈夫今在何方,她甚至無法與丈夫通報一下音訊,怪不得她要一邊勞作、一邊流淚了! 兩句為思婦的“思不堪”融入了若干無望、絕望的色彩,從更深層次上表現了思婦的不幸,激起了讀者的深深同情。
第二首,寫倡家女被選入王宮,雖得愛幸,既富且貴,但仍然憶念著遠方的戀人。“倡家女”,歌舞藝人之女,或本人即為歌舞藝人。“魏王宮”,三國曹魏王宮,宮中多歌舞藝人,曹操之妻卞氏也出身倡家。這里泛指王宮。“琱輦”,刻鏤有文采的車子,為帝王所乘。“更衣”,用漢武帝幸衛子夫事。《漢書·外戚孝武衛皇后傳》:衛子夫原為平陽公主歌女,武帝至平陽公主家,“既飲,謳者進,帝獨說(悅)子夫。帝起更衣,子夫侍尚衣軒中,得幸。”“蓮花”、“寶粟”、“青雀”、“金蟲”,皆頭上首飾,或仿花實之象,或摹蟲鳥之形,姿態萬千,琳瑯滿目,艷麗無比。首句點明出身,然后次第鋪染,寵遇之隆、穿戴之盛令人瞠目,而結尾卻出人意表:“猶言不得意,流涕憶遼東。”“遼東”,秦置郡名,轄今遼寧東南部遼河以東地區,這里代指極遠之地。“不得意”是果,“憶遼東”是因,因為心有所戀,所以“身在福中不知福”,表現了“倡家女”對于愛情忠貞不二的可貴品質。江淹有《倡婦自悲賦》,寫一歌舞藝人被皇帝始幸終棄,本詩前部與之相似而結局不同,亦頗具深意,自成一格。
第三首寫女子暮春懷人,形衰色減,悲痛欲絕。首句點明時令。“春草攏可結”,表明草長已深,論季節該已是暮春時候,而思婦對其夫君天天盼,夜夜想,此時也到了肝腸寸斷的地步。中四句,具體描述其苦思苦念情景。“綠鬢”,烏亮的頭發。此句從南朝樂府《子夜四時歌·冬歌》“感時為歡嘆,白發綠鬢生”兩句變幻而出,又為后來李白《怨歌行》“沉憂能傷人,綠鬢成霜鬢”兩句開出了端緒。“綠鬢”、“紅顏”互文見義,都是說“思君令人老”(《古詩·行行重行行》),而反過來又可襯托“思君”之深、之切。“非獨”二句,進一步說明思念之苦。“淚成珠”、“珠成血”實即“泣盡繼以血”(李白《古風》其三十四)之意,思婦對其夫君的思念真到了舍命的地步,怪不得其“綠鬢”要在“愁中改”,“紅顏”要在“啼里滅”了。最后,以思婦無可奈何的想望之詞作結。“飛鵲鏡”,古銅鏡背面鑄有鵲形者。《太平御覽》卷717引《神異經》:“昔有夫妻將別,破鏡各執半以為信。其妻與人通。其鏡化鵲飛至夫前,其夫乃知之。后人因鑄鏡為鵲安背上,自此始也。”思婦愿化為飛鵲鏡以照離別,蓋亦疑其丈夫另有新歡,欲將其拋棄。末尾將其內心世界更深層處的隱憂疑懼揭出,思婦何以會對離別如此傷懷,也就得到了更為合于情理的說明。
第四首寫思婦為夫君作書時內心不平靜的情景。開頭是一個設問句,意思有些費解,統觀全詩,“隴右五岐路”當指夫君所在之地,“何處報君書”當作“君書報何處”解。“隴右”,謂隴山以西至黃河以東地區;“五岐”,謂有五條岔道。丈夫所在甚遠,且路徑不清,信怎能送到呢? 思婦寫信,不是一種無望的舉動么?但即使無望,她也要寫,而且要用最好的紙墨來寫,因為她內心的情感驅使著她這樣做。中間四句,具體描述寫信情景。“枝”,《玉臺新詠》吳兆宜注:“疑作‘皮’”,近是。據《墨經》,好墨原料中有兔皮。“鵝毛素”,謂上等素絹。“渚”,吳兆宜注:“一作‘諸’”,是。孟諸,古澤名,故地在今河南商丘東北,在此與“洞庭”對舉。“碧浮”二句,也有些費解,揣摩詩意,“碧”當承“淚”而言,形容清淚盈溢,不能自止;“香”當承“墨”、“筆”、“素”而言,形容紙墨精美,馨香遠聞。使用筆墨精美,說明思婦對這封信何其重視;而又禁不住清淚盈溢,說明她明知這封信送不到,因此不免痛苦。最后兩句,責怪夫君應歸而不歸來,使她在這里空耗著青春。全詩怨而不怒,語調平穩,大概是越深層的海水越不蕩起波瀾吧,讀來又別是一番情味。
第五首寫女子擔心被男子拋棄的微妙心理。首二句自言其居處之地。“橫塘”、“長干”,皆在今江蘇南京市西南。《文選》左思《吳都賦》:“橫塘查下,邑屋隆夸。長干延屬,飛甍舛互。”注:“橫塘在淮水南,近家渚緣江筑長堤,謂之橫塘。……建業南五里,有山岡。其間平地,吏民雜居。東長干中有大長干、小長干,皆相連。”這一帶是南朝樂府民歌的產地之一,樂府《雜曲歌辭》中即有《長干曲》。中四句寫女子的穿戴打扮。“花釵”、“玉腕轉”、“珠繩”、“金絡丸”皆指飾物,有金、有玉、有珠子,或插于雙鬢,或戴于雙腕。南朝樂府《雙行纏》:“朱絲系腕繩,真如白雪凝。”又《楊叛兒》:“七寶珠絡鼓,教郎拍復拍。”兩句與這不無瓜葛。“羃(mi密)厲(li歷)”,覆蓋分布貌。“青鳳”,未詳,疑指穿戴中形似青鳳的飾物或圖案。“逶迤”,搖曳貌。“白團”,扇之一種。據《古今樂錄》,晉王珉與嫂婢通,珉好持白團扇,婢乃制《團扇郎歌》六首以贈珉。其二云:“青青林中竹,可作白團扇。動搖郎玉手,因風托方便。”漢樂府古辭有《怨歌行》(《文選》、《玉臺新詠》、《樂府詩集》等皆謂班婕妤作),詞云:“新裂齊紈素,鮮潔如霜雪。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常恐秋節至,涼飚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詩以扇比女子,以秋至天涼團扇被棄隱喻男子一旦變心女子便遭遺棄,極為形象深刻,后屢有擬作。梁簡文帝蕭綱《怨詩》云:“秋風與白團,本自不相安。新人及故愛,意氣豈能寬。黃金肘后鈴,白玉案前盤。誰堪空對此,還成無歲寒。”本詩最后兩句即承其意,而感情色彩更趨強烈。雖然盛妝艷服,華貴無比,然而一見那白團扇,便不覺觸動心中隱憂,不堪而且“含恨”,深刻揭示了封建社會中婦女命運的悲劇性。前面一路鋪敘,似不無炫耀之意,最后直抒其情,情緒猛然下跌,形成強烈反差,仿佛可見女子始喜終怨的表情變化,表現上也不無特色。
第六首比較特別,是以一個男子的口吻來表現思婦的情感。男子是一個戍守玉門關的戰士,“匈奴數欲盡”表明他參加過多次殘酷戰斗,但匈奴始終未能消滅,因此他雖然戍邊已久,還是不能回家與妻子團聚。“蓮花”二句,通過戰士身邊常見之物刀劍的描寫,來表現邊關的環境氣氛。“蓮花”當與“秋月”互文,均指明朗的月光。明朗的月光在鋒利的刀劍上變化閃爍,寒氣逼人,透出一派凜冽肅殺。明月照征人,寒光照鐵衣,戰士不由得想起了遠方的妻子。“春機”以下四句,從男子的想象中,表現女子渴望愛情、盼望丈夫早日歸來的急切心情。“春機”,謂春天的織機;“窈窕”,美好貌,代指織布的女子。“綿蠻”,語出《詩經·小雅·綿蠻》“綿蠻黃鳥,止于丘阿”之句,為鳥叫之聲。“春機”尚“思窈窕”,“夏鳥”尚“鳴綿蠻”,女子又怎能不思念她的丈夫呢?其間的寓意是不難理解的。最后兩句化隱為顯,將思念之意點明。“中人”,宮女,這里借指思婦。“狂夫”,男子自稱。思婦日夜盼望著夫君,而夫君終于沒有回來。由思而望,由望而無望,接下來當是悲不自勝了。從男子的想象中,極有層次地表現了思婦的形象和感情,顯得頗為別致,從中也透出男子對妻子的思念之深,盼望之切。
組詩從不同角度表現了不同身分、不同遭際的女子的閨怨之情,曲折淋漓,凄惻動人。語言樸素清新,感情真摯醇厚,格調健康明朗,具有樂府民歌特有的樸素美。詩人情采飛動,多直敘其事,直抒其情,但也不乏含蓄蘊藉之筆,既有行云流水之妙,又不使人一覽無余,既有大筆勾勒,又有工筆細繪,從而將慷慨悲涼之情、纏綿悱惻之思及細致微妙的心理活動熔為一爐,單純中見深刻,直率中見婉曲,語談而情濃,言淺而意深,發人深省,耐人尋味。史載吳均出身寒賤,這使他有可能深切體會婦女命運的悲苦,也使他有可能更為喜愛來自民間的樂府民歌藝術,并深受其影響,從而在詩風靡弱的時代,寫出如此感情深沉、詩風明健、讀之令人耳目一新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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