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一代女主的政治博弈·呂太后本紀》鑒賞
選文:
呂太后者,高祖微①時妃也,生孝惠帝、女魯元太后。及高祖為漢王,得定陶戚姬,愛幸,生趙隱王如意。孝惠為人仁弱,高祖以為不類②我,常欲廢太子,立戚姬子如意,如意類我。戚姬幸③,常從上之④關東,日夜啼泣,欲立其子代太子。呂后年長,常留守,希⑤見上,益疏⑥。如意立為趙王后,幾⑦代太子者數⑧矣,賴大臣爭⑨之,及留侯策⑩,太子得毋廢。
呂后為人剛毅,佐高祖定天下,所誅大臣多呂后力。呂后兄二人,皆為將。長兄周呂侯死事,封其子呂臺為酈侯,子產為交侯;次兄呂釋之為建成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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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后最怨戚夫人及其子趙王,乃令永巷囚戚夫人,而召趙王。使者三反(11),趙相建平侯周昌謂使者曰:“高帝屬臣趙王,趙王年少。竊(12)聞太后怨戚夫人,欲召趙王并誅之,臣不敢遣王。王且亦病,不能奉詔?!眳魏蟠笈?,乃使人召趙相。趙相征至長安,乃使人復召趙王。王來,未到。孝惠帝慈仁,知太后怒,自迎趙王霸上,與入宮,自挾(13)與趙王起居飲食。太后欲殺之,不得間(14)。孝惠元年十二月,帝晨出射。趙王少,不能蚤(15)起。太后聞其獨居,使人持酖飲(16)之。犂明,孝惠還,趙王已死。于是乃徙淮陽王友為趙王。夏,詔賜酈侯父追謚為令武侯。太后遂斷戚夫人手足,去眼,煇耳,飲瘖藥,使居廁中,命曰“人彘”。居數日,乃召孝惠帝觀人彘。孝惠見,問,乃知其戚夫人,乃大哭,因病,歲馀不能起。使人請太后曰:“此非人所為。臣為太后子,終不能治天下?!毙⒒菀源巳诊嫗橐鶚?,不聽政,故有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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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惠)七年秋八月戊寅,孝惠帝崩。發喪,太后哭,泣(17)不下。留侯子張辟強為侍中,年十五,謂丞相曰:“太后獨有孝惠,今崩,哭不悲,君知其解乎?”丞相曰:“何解?”辟強曰:“帝毋壯子,太后畏君等。君今請拜(18)呂臺、呂產、呂祿為將,將兵居南北軍,及諸呂皆入宮,居中用事,如此則太后心安,君等幸得脫禍矣?!必┫嗄巳绫購娪嫛L笳f(19),其哭乃哀。呂氏權由此起。乃大赦天下。九月辛丑,葬。太子即位為帝,謁(20)高廟。元年,號令一出太后。
太后稱制(21),議欲立諸呂為王,問右丞相王陵。王陵曰:“高帝刑白馬盟(22)曰‘非劉氏而王(23),天下共擊之’。今王呂氏,非約也。”太后不說。問左丞相陳平、絳侯周勃。勃等對曰:“高帝定天下,王子弟,今太后稱制,王昆弟諸呂,無所不可。”太后喜,罷朝。王陵讓(24)陳平、絳侯曰:“始與高帝喋血盟,諸君不在邪?今高帝崩,太后女主,欲王呂氏,諸君從(25)欲阿意背約,何面目見高帝地下?”陳平、絳侯曰:“于今面折廷爭,臣不如君;夫全(26)社稷,定劉氏之后,君亦不如臣。”王陵無以應之。十一月,太后欲廢王陵,乃拜為帝太傅,奪之相權。王陵遂病免(27)歸。乃以左丞相平為右丞相,以辟陽侯審食其為左丞相。左丞相不治事,令監宮中,如郎中令。食其故(28)得幸太后,常用事,公卿皆因而決事。乃追尊酈侯父為悼武王,欲以王諸呂為漸(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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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平侯女為孝惠皇后時,無子,詳(30)為有身(31),取美人子名(32)之,殺其母,立所名子為太子。孝惠崩,太子立為帝。帝壯,或聞其母死,非真皇后子,乃出言曰:“后安能殺吾母而名我?我未壯,壯即為變。”太后聞而患(33)之,恐其為亂,乃幽(34)之永巷中,言帝病甚,左右莫得見。太后曰:“凡有天下治為萬民命者,蓋之如天,容之如地,上有歡心以安百姓,百姓欣然以事其上,歡欣交通而天下治。今皇帝病久不已,乃失惑惛亂,不能繼嗣奉宗廟祭祀,不可屬(35)天下,其代之?!比撼冀灶D首言:“皇太后為天下齊民(36)計所以安宗廟社稷甚深,群臣頓首奉詔?!钡蹚U位,太后幽殺之。五月丙辰,立常山王義為帝,更名曰弘。不稱元年者,以太后制天下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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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中,高后病甚,乃令趙王呂祿為上將軍,軍(37)北軍;呂王產居南軍。呂太后誡產、祿曰:“高帝已定天下,與大臣約,曰‘非劉氏王者,天下共擊之’。今呂氏王,大臣弗平。我即崩,帝年少,大臣恐為變。必據兵衛宮,慎毋送喪,毋為人所制(38)?!毙了?,高后崩,遺詔賜諸侯王各千金,將相列侯郎吏皆以秩賜金。大赦天下。以呂王產為相國,以呂祿女為帝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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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①微:卑賤。②類:相似。③幸:受寵。④之:到。⑤希:同“稀”。⑥疏:疏遠。⑦幾:幾乎。⑧數:多次。⑨爭:勸阻。⑩策:謀劃。(11)反:通“返”。(12)竊:私下。(13)挾:攜帶。(14)間:空隙。(15)蚤:通“早”。(16)飲:使喝下。(17)泣:眼淚。(18)拜:封官。(19)說:通“悅”。(20)謁:拜謁。(21)稱制:代行皇權。(22)盟:盟誓。(23)王:稱王。(24)讓:責備。(25)從:通“縱”。(26)全:保全。(27)免:辭職。(28)故:原本。(29)漸:做鋪墊。(30)詳:通“佯”,假裝。(31)身:身孕。(32)名:占有。(33)患:擔憂。(34)幽:幽禁。(35)屬:通“囑”托付。(36)齊民:平民。(37)軍:統領。(38)制:控制。
鑒賞:
呂后(前241—前180),名雉,字娥姁。漢高祖的開國皇后,史稱高后。《史記》于《高祖本紀》后置《呂太后本紀》,而以惠帝朝事附入(《漢書》高后、惠帝分《紀》)?!妒酚洝贰ⅰ稘h書》為呂后立《紀》,后世議論紛紜(如劉勰、黃東發即反對為“女帝”立《紀》)。蓋惠帝君道不行,政出呂后;二少帝年幼,呂后臨朝稱制,立《紀》只是紀實,“本紀者記其政之自出”乃《史記》之義例。故鄭樵《通志》說:“若呂后之《紀》不立,則八年正朔所系何朝,”又說,“不察實義,徒事虛言,史家之大患也。”
《呂太后本紀》的第一段文字所記述的是呂戚之爭。直至今日講述這段歷史的,大都由于同情戚姬最后的悲慘遭遇,而忽略了呂戚之爭的實際與性質,這里太史公只用了126個字即已昭示了的是:事端啟于戚姬,呂后起初只是應對地衛嫡,即被動地進行了一場衛護嫡子劉盈(惠帝)儲位的保衛戰。此后,依靠張良、叔孫通等開國功臣的輔助才度過惠帝儲位及她自己后位的危機。
漢朝是有制度的。廢立太子須通過大臣朝議,畢竟不是呂、戚兩個女人之間的私人斗爭。在這場廢立的博弈中,功臣大臣們相繼諫爭,反對廢立。他們認為“太子天下本,本一搖天下振動”,所以要維護推翻暴秦而建立起來的正常的國家政治秩序。他們肯定“今太子仁孝,天下皆聞之”,不會行暴秦之道;也認同呂后是與劉邦“攻苦食啖”共同打天下的開國皇后,所以多諫爭。而戚姬在他們眼里,只不過是以色受幸的寵妃。所以汾陰侯、中尉周昌入奏撞見劉邦擁抱戚姬,直言劉邦是“桀紂之主”。
呂后懂得衛嫡護儲須依靠大臣們的鼎助。但大臣們的諫爭并沒有使劉邦真正打消廢立的念想,呂后恐慌了,不知所措,經人提醒,即差次兄建成侯呂釋之強請杜門辟谷療病中的留侯張良出助,張良遂為之謀劃。高祖十一年(公元前196年),劉邦扶病親征英布,張良趁機請令太子為將軍,監關中兵,自己則被劉邦委命行太子少傅事。次年,劉邦東征歸,病更厲害,愈欲易太子。張良諫,可劉邦這次打定了主意不從諫。太子太傅叔孫通撫劍將自殺,以“頸血污地”死諫,劉邦不得已,佯許之,內心還是想換太子。退朝燕宴,劉盈在侍。隨從太子的四人皆須眉皓白的年過八十的老人,劉邦經問得知是他多年訪求不得的高士“商山四皓”東園公、綺里季、夏黃公、甪里先生,這才看清了太子受到天下擁護的形勢,無奈地放棄了“廢嫡而立少”的打算?!八酿毙l嫡,用的就是張良之計。太史公稱劉邦終不能易太子,靠的就是留侯所招的“四皓”。故惠帝在四皓原隱居地立“四皓”碑與祠。制度擋住了皇帝的個人意志,皇權扭轉不了天下大勢。呂后依靠功侯大臣,功侯大臣依靠制度,依靠人多勢眾,依靠強諫、死諫、巧諫,終于取得了衛嫡護儲的成功。
照理,惠帝即位,呂后位尊皇太后,完全可以高抬貴手,以德報怨,以使宮廷祥和??上?,難解的深怨、狹隘的心胸和復仇心切,扭曲了呂后的心靈,將已成為過去的衛嫡之爭過度延伸、無端拉長,衍成了個人泄私憤的殘酷斗爭和惡毒迫害。太史公具象地觸目驚心地白描了宮廷斗爭的殘酷性:惠帝元年(公元前194年)十二月,呂后用盡心計,伺惠帝晨出,鴆殺趙王如意;又斬戚夫人手足,去眼,熏耳,灌啞藥,使居廁中,命曰“人彘”。手段之殘忍惡毒,連惠帝亦實在慘不忍睹,使人對呂后言“此非人所為”,以致掩蓋了她推行惠帝除秦苛法、寬仁治國的惠民德政,留下了千古惡名。
《史記》以后至今,無論傳統史學,還是近現代史學,呂后都是被否定的歷史負面人物,其主要根據之一,也就是被譴責得最多的,是殘虐戚姬。呂、戚之爭有其復雜性,呂后名位既正,衛嫡自有其正當性,此所以能取得大臣們的支持;戚姬恃寵而有非分之想,搖動國本,不能不說亦是自招其禍。呂后錯在衛嫡成功后還要過度而極端地繼續宮闈迫害,且手段殘忍、暴力、血腥,以致擴大化至“殺隱幽友”。
殘虐戚姬確實是后宮殘殺的典型事件,按現代政治和法律的觀點,犯的是酷刑罪、一級謀殺罪,理該受到歷史的譴責??梢哉f司馬遷如此不惜筆墨、鋪陳揭露,實際就是嚴厲的道德譴責,也是中國傳統史學嚴如斧鉞的歷史譴責。它給出的啟示有三:一,由實錄惠帝所言“此非人所為”透出其所持的“人性史觀”,這正是《史記》對呂后暴行揭露的道德底蘊與依據;二,表現了《史記》的一個史學通則,即對待政治人物罪惡過失的歷史揭露與歷史譴責“宜細不宜粗”,否則不成其為揭露與譴責,會走向歷史遺忘與歷史掩蓋,那就不可能發揮《太史公自序》中所說的“撥亂反正”的“春秋道義”與歷史鏡鑒作用;三,宮廷人物的后宮表現與朝廷表現、歷史人物和政治人物的私德與公德一同進入(“同入”)歷史褒貶評價系統。道德存在乃人的基本存在。政治人物的罪惡過失本質上是其德行有虧的表現。德在私人領域的表現謂之私德,在公共領域的表現謂之公德。宮廷與皇室內部事務,大體相當于或較多“齊家”范圍的私德空間,朝廷及國家政府“治國平天下”的公共事務則屬公德表現范圍。中國傳統史學與傳統政治的評價系統有著高度的相應性與一致性。這個“同入”原則背后的歷史與政治意識是重視道德形象與道德建設,而私德于此有其相關性與重要性,如用今天的觀點來詮釋,消極的說法即是,政治人物由于其擁有公權力和公共資源的身份,即使是私德有虧同樣會影響公權力的公信度,甚至演化為公共事件。從這個意義上說,政治人物無隱私,皆當置于公評之下。史學評價亦公評之一。至于后宮人物的不當表現亦有可能影響朝廷政治,戚姬恃寵以圖廢立即是一例。一切政治人物的私德有虧皆在懲治貶黜之列與史學評議之中,帝王亦不能免。呂后殘虐戚姬及“殺隱幽友”等暴行嚴格限制在宮廷與皇室內部,這就有較大成分的內部事務性與私德性。但不管怎么說,私德不應是評判政治人物的主要依據,政治人物的歷史地位應主要以其公共領域的表現而定。對呂后的認識與評價,還必須看到其實際執政十五年的政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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