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格類·秾麗至極,仍自清空的宋詞藝術(shù)技巧|風(fēng)格|特點|特征
【依據(jù)】吳文英《高陽臺·修竹凝裝》麥丈云: 秾麗極矣,仍自清空。如此等詞,安能以七寶樓臺誚之。(梁啟超《飲冰室評詞·附錄》)
【詞例】
高 陽 臺
豐樂樓分韻得“如”字
吳文英
修竹凝妝,垂楊駐馬,憑欄淺畫成圖。山色誰題?樓前有雁斜書。東風(fēng)緊送斜陽下,弄舊寒、晚酒醒余。自消凝、能幾花前,頓老相如? 傷春不在高樓上,在燈前欹枕,雨外熏爐。怕艤游船,臨流可奈清臞?飛紅若到西湖底,攪翠瀾、總是愁魚。莫重來、吹盡香綿,淚滿平蕪。
【解析】秾麗一般是指辭藻富麗,意象紛呈; 清空之作,則有神無跡,清虛空靈。在一般情況下,秾麗空易形成繁縟,質(zhì)實之弊,與清空正是相悖。但秾麗同清空并不是天然地對立,一些有成就的詞人也可以把它統(tǒng)一起來,其關(guān)鍵就是“麗而能化”。如果用筆有神,雖“秾麗至極”,也能化而無跡,全篇深融和諧,神韻遠(yuǎn)出,仍有清遠(yuǎn)空靈之妙。清人蔣兆蘭在談到“詞體貴潔”時仍不反對用麗語,他說:“古文貴潔,詞體尤甚。方望溪所舉古文中忌用諸語,除麗藻語外,詞中皆忌之。……務(wù)使清虛騷雅,不染一塵,方為妙筆。至如本色俊語,則水到渠成,純乎天籟,固不容以尋常軌轍求也。(《詞境》)清空騷雅,不排斥麗語俊語。
吳文英詞綿麗者為多,意象層疊,有“七寶樓臺”之譏。但也有些篇目,饒有神韻,空靈動蕩,所以至秾麗而不失清空。《高陽臺·修竹凝妝》 是游春歡會的唱和之作。詞人寫了豐樂樓憑欄時的所見所思,抒發(fā)了傷春、傷逝之情。也許是因為處于沒落時代,而詞人又有著曳裙王門的坎坷生涯,詞中流溢著一種深沉而悠遠(yuǎn)的感傷之情,那綿麗的抒情意象,都在這茫遠(yuǎn)的情感的籠罩之中,被融化,消釋,詞篇是一片神行,頗有空中蕩漾的奇致。詞中先寫憑欄所見之景。近處,修竹蔭下,佳人婷婷,垂楊樹底,高馬駐足。文人士女,都來踏春歡會。遠(yuǎn)看,山色青青,緩飛的雁群,象斜嵌在天際山邊的一行題字。夕陽西下,晚風(fēng)清寒,自己的酒意已消。這段描寫意象華美,綿密,而詞人的情感卻是冷寂中含融著凄茫。因而我們讀后,沒有留下修竹佳人,綠楊寶馬的華美色彩,只感到是詞人的孤清與惆悵。下面,詞人轉(zhuǎn)換筆法,就此寫情,詩意一收一宕。讀者好像離開繁華佳歷之地,獨(dú)自進(jìn)入思憶之中。先是從眼前的歡會,想到此身漸老,時日無多,花間樓前的樂事沒有幾次了。于是惜春亦自惜,不勝悲慨。此意未了,詞人再次空際轉(zhuǎn)身,想到自己平素生活中的種種悲戚: 燈前欹枕、雨外熏爐的孤寂難眠,游船著岸,臨流照影時的自悲自傷。下面詞意再轉(zhuǎn),把心中所思與眼前所見融合起來: 詞人俯視湖面,見片片落紅在水波上飄浮,他突生奇想,紅英如沉到湖底,隨著綠水翻攪不已,那湖底的魚兒看到了,也會發(fā)愁吧?這一奇想或許是南宋王朝日暮途窮的形勢同都市的畸形繁華的不協(xié)和在詞人心靈中的投影,也是他自己以及下層文士表面尋樂逐歡,而內(nèi)心卻是無邊的凄茫的這種典型心態(tài)的一種折射。所以它歸結(jié)為“愁”。“飛紅”攪“翠瀾”,設(shè)色秾麗至極,況周頤說是“能令天數(shù)麗字一一生動飛舞”。(《蕙風(fēng)詞話》)但它化為一縷思緒,留給我們的是神味,因而讓人“不睹文字”。最后“莫重來”幾句,以哀思、愁情總收全詞,香綿、平蕪的美麗意象被化入綿綿的愁思。詞篇著筆于佳景,悠思,意象豐美秾麗,但以抒情為主,多實際盤旋,言外神遠(yuǎn),因而仍不失清空。
評此詞秾麗至極,仍自清空,其用意是標(biāo)舉清空。認(rèn)為秾麗至極的詞作,仍要不失清空。這就要求作者有極高的技巧。首先,這一技巧的基本方面是要使作品清空,即有清遠(yuǎn)、空靈之美。古代詞論中,南宋詞家張炎首先在其詞論 《詞源》 中著“清空”一條,說“詞要清空,不要質(zhì)實。清空則古雅峭拔,質(zhì)實則凝澀晦昧”。然后又聯(lián)系詞人詞作說:“姜白石詞如野云孤飛,去留無跡,吳夢窗詞如七寶樓臺,眩人眼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段,此清空質(zhì)實之說。”最后,張炎又列舉白石《暗香》、《疏影》等篇,說“不惟清空,又且騷雅,讀之使人神觀遠(yuǎn)飛。”張炎以后的許多詞論,都承襲了張炎對姜詞的評價,以清空目之。元明詞話很少。清人如陳廷焯說姜詞 “清虛騷雅,每于伊郁中饒?zhí)N藉。”“白石詞格調(diào)最高,”“白石氣體超妙。” (以上見 《白雨齋詞話》) “白石為詞中仙。”(《詞壇叢話》)王國維也說白石“似蟬蛻塵埃。”(《人間詞話》)從這些評論中我們可以看出,清空作為詞的一種審美境界,其美感在于“古雅峭拔”、清遠(yuǎn)空靈、神逸而超妙。把它付諸”“野云孤飛,去留無跡”的形象描述,最為確當(dāng)。其美在氣格、神韻。若從古典詩詞的藝術(shù)品格來說,就是極富空靈蘊(yùn)藉之美。
秾麗至極仍自清空,自然又別有一種意趣,它的特點應(yīng)是意象豐美文詞綺麗,同時又神韻悠遠(yuǎn),空靈蘊(yùn)藉。這里可借用俞平伯在 《清真詞釋》 中說及 《漱玉詞》、《清真詞》 時的幾句話: “《漱玉》 彼詞清無可咽,過頰即空,《清真》此詞豐若有余,到口立化。”“陡削而愈韶秀, 足征 《漱玉》之良奇, 葳而反遒逸, 以見 《清真》之甚大。”大家手筆,最善镕裁鍛煉,往往多有奇致。吳文英的《高陽臺》 即屬此類。其秾麗在跡,清空在神,骨秀神清,便麗而能化,有神無跡,因而,統(tǒng)觀全詞,仍是清空。
比如蘇軾的《詞仙歌》,描繪蜀主孟昶與寵妃花蕊夫人夏夜納涼的綺艷之事,描繪“花不足以擬其色”的絕代美人,及水殿香風(fēng)的優(yōu)美環(huán)境。雖不曾“涂脂掛粉”,但情事意象,自然綺麗,前人評此詞“豪華婉逸”,(李日華 《味水軒日記》)“韶麗”,(沈祥龍《論詞隨筆》)但詞篇“事外有遠(yuǎn)致”,“一往神韻行于其間”,只覺詞人筆下有仙人仙境,全詞清空一氣,空靈蘊(yùn)藉。賀鑄的詞字面往往妖冶、富妍,但有些篇目秾麗韶秀,又頗能空中蕩漾,”“清空中出意趣。”其 《橫塘路·凌波不過》、《好女兒·車馬匆匆》都是這樣出神入化,秾麗富妍,而不失清空的佳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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