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徐渭
仆領賜至矣。晨雪,酒與裘,對證藥也。酒無破肚臟,罄當歸甕;羔半臂,非褐夫常服,寒退擬曬以歸。西興腳子云:“風在戴老爺家過夏,我家過冬。”一笑。
——《徐渭集》
張太史即張元忭,他是徐渭的老同學張天復的兒子,隆慶年間的狀元,授官翰林編修。明人習慣以“太史”這個古官名作為翰林官員的美稱。當徐渭因發狂殺妻被逮下獄以后,張家父子是救援最有力的人物。所以在萬歷八年(1580),徐渭雖年已60,仍接受了張元忭的邀請,去北京為他處理文書。這篇尺牘便是當年冬天,徐渭為答謝張元忭贈送酒和羔羊皮半臂(短袖外套)而寫的。
說起張、徐兩家的關系,是很有意思的。他們兩家原來都是紹興城內富裕的市民,并且都有經商的傳統。徐家發達較早,徐渭的父輩就已成為中級官僚,但衰落也快,到徐渭這一代就再也沒有人做官,并且越來越窮;張家則從張天復開始不斷上升,后來成為紹興城內的巨室。張岱(張元忭曾孫,明末著名散文家)的《陶庵夢憶》等書中所敘其家庭生活情況,那種奢靡程度是令人咋舌的。總之,在萬歷八年,徐渭和張元忭(張天復已死)已經分屬于不同的社會集團,他們的關系,反映了明代市民階層的分化。
從徐渭來說,他一生坎坷,懷才不遇,又屢遭官僚的欺辱,思想便往異端方向發展,對封建政治制度和封建道德采取蔑視和對抗的態度,任誕放浪,自稱“縱疏不為儒縛”。張元忭本來與徐渭在思想情趣上頗有投合之處,但待到中了狀元,選了翰林(這是當時政治上最有前途的職務),便把原有的非正統的東西收束起來,使自己成為恪守禮法、堅定地維護封建傳統的正人君子。徐渭在北京交往甚雜,行為放浪,張元忭看不順眼,常“引以禮法”,要他循規蹈矩,這就造成雙方的激烈沖突乃至最后決裂。徐渭后來甚至對張元忭的兒子張汝霖說:“我在牢中很好,你老子把我弄出來,反而誤了我!”
寫這信時,徐渭與張元忭的矛盾顯然已經很深。它用幽默的語調,從骨子里透出一股辛辣的傲氣。酒喝了,總不能剖開肚子追索,但酒甕仍舊還你;羊羔皮的短袖衣,不是窮人日常的衣服,等天暖曬過,仍舊退還。這話說得好像不近情理。但徐渭不是沒有接受過別人的贈與,兩年前在宣府作客時,光貂皮他就收下了十幾條。問題在于彼此是否以真誠的朋友關系相待。既然張元忭向他顯示了雙方地位的區別,并且不能容忍他的個人生活態度,那么,他決不肯領對方的情。那種純屬禮節的贈與,在徐渭看來是毫無意義的。最后一句似乎是笑話,其實是更嚴厲更明白的表示。在世交的關系上,他是張元忭的長輩;從個人恩怨來說,張元忭又救過他的命,許多話都不好說。所以徐渭就借了一句笑話,轉個彎稱對方為“老爺”,而自比為“西興腳子”(西興是杭州地名,近有渡口,腳子即挑夫),表示:咱們貴自貴,賤自賤,窮自窮,富自富,不必鬼混一氣!這是拿幽默作間接的攻擊。明代小品的發達,與這種表達態度有密切的關系。
順帶再說一樁趣事:過了幾十年,張家的后代精英張岱,卻成了徐文長迷,不僅專學徐渭的詩,還費力出錢,將徐渭散佚的詩文編成一部《徐文長逸稿》刻印出來,也可算是徐氏功臣。在文學關系上,徐渭是晚明文學的先驅,張岱則可稱為它的殿軍。張、徐兩家的恩恩怨怨,真難一言道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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