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類·形容愁怨最工的宋詞藝術(shù)技巧|風(fēng)格|特點(diǎn)|特征

【依據(jù)】孤臣思婦，同難為情。“雨打梨花”句，含蓄得妙，超詣也。(黃蓼園 《蓼園詞評》)

此詞形容愁怨之意最工。如后疊 “甫能炙得燈兒了，雨打梨花深閉門”，頗有言外之意。(黃蘇 《蓼園詞選》 引 《古今詩話》)

【詞例】

鷓 鴣 天

秦 觀

枝上流鶯和淚聞，新啼痕間舊啼痕。一春魚鳥無消息，千里關(guān)山勞夢魂。

無一語，對芳樽，安排腸斷到黃昏。甫能炙得燈兒了，雨打梨花深閉門。

【解析】 由于坎坷曲折的經(jīng)歷，多愁善感的性格，和高超的藝術(shù)技巧，在秦觀 《淮海居士長短句》 中，有不少工于言愁之詞，如 《八六子》“倚危亭”，《千秋歲》“水邊沙外”，《踏莎行》“霧失樓臺”等，都是廣為流傳的言愁名作。《古今詩話》 說這首 《鷓鴣天》“形容愁怨之意最工”，究竟工在何處，值得鑒賞一番。

《草堂詩余》 和 《類編草堂詩余》 在此詞調(diào)下都題作 “春閨”，從字面看，這是一首“深于閨怨”(《草堂詩余》)的思婦之詞。上片寫傷春念遠(yuǎn)。風(fēng)老鶯雛，春光流逝，枝上黃鶯的聲聲鳴叫，令閨婦聞之驚心，涕泣漣漣。其所以如此傷春，是因?yàn)楠?dú)自守空房，坐愁紅顏老，良人遠(yuǎn)離久別，杳無音信，關(guān)山阻隔，只能夢里追尋。下片寫借酒消愁，閉門拒愁，但是，借酒消愁愁更愁，腸斷直到黃昏，閉門獨(dú)坐，而雨打梨花聲聲入耳!詞從白天和淚聞鶯，黃昏無語獨(dú)酌，寫到夜晚閉門聽雨，“則十二時無間矣，此非深于閨恨者不能也”(《弇州山人詞評》)。作者確實(shí)深于閨怨，形容極工。這是從字面看。如果聯(lián)系秦觀的不幸遭遇，透過字面看，我們還可以從全詞的窮愁極怨中，體味到作者的“言外之意”。紹圣元年(1094年)，哲宗親政，起用新黨，打擊舊黨，蘇軾被貶惠州，秦觀受牽連，始則出為杭州通判，繼則道貶監(jiān)處州酒稅; 紹圣三年，被削去官秩，謫徙郴州; 紹圣四年，奉詔編管橫州; 元符二年 (1099年) 再遷雷州 (今廣東海康縣)。六年之內(nèi)，凡五遭貶逐，而且越貶逐越荒遠(yuǎn)。秦觀雖為 “蘇門學(xué)士”，又與蘇軾患難與共，卻沒有蘇軾那種“任性逍遙，隨緣放曠”的豁達(dá)胸襟。他在雷州寫的 《自作挽詞》 中有 “家鄉(xiāng)在萬里，妻子天一涯”之語，說明他流放時無家人伴隨。以他敏銳易感的個性，孤弱冤謫的處境，其放逐日遠(yuǎn)、羈愁日深、思鄉(xiāng)懷舊的心情可想而知。黃蓼園所謂 “孤臣思婦，同難為情”，不為無見，這首 《鷓鴣天》 可能就是秦觀被貶逐之后寫的，“新啼痕間舊啼痕”、“千里關(guān)山勞夢魂”等詞句中，隱然寄寓著作者接二連三遭受打擊迫害，悲憤交加，遠(yuǎn)謫天涯海角，萬里思?xì)w的斷腸愁緒。借思婦之春怨，道孤臣之羈愁，既深于閨恨，又善于寄托，這就是本詞 “形容愁怨之意最工”的一個方面。秦觀在 《懷樂安蔣公唱和詩齋》 中曾提出凡所述作 “必有深屬遠(yuǎn)寄，不獨(dú)事章句而已” (《淮海集》 卷39) 的見解，這首 《鷓鴣天》 是符合這一準(zhǔn)則的。

《古今詩話》、《蓼園詞評》 都認(rèn)為本詞結(jié)尾兩句含有深意。“雨打梨花深閉門”一句，有人認(rèn)為是從劉方平 《春怨詩》“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點(diǎn)化而成的;有人認(rèn)為是借用李重元 《憶王孫·春詞》“欲黃昏，雨打梨花深閉門”的成句。李重元約1122年(宋徽宗宣和) 前后在世，生平不詳，很難說一定是秦觀借用了他的詞句。秦觀《鷓鴣天》 結(jié)尾兩句描繪了這樣一個景象： 室內(nèi)，一燈如豆，膏油漸盡; 屋外，無邊夜色，雨打梨花; 淚痕未干的閨婦閉門獨(dú)坐，凝視殘燈，厭聽雨聲……被貶之前，當(dāng)國史院編修的幾年，是秦觀最為得意的時期，如今 “雨打梨花”，流水落花春去也，不可復(fù)返;那快要熄滅的油燈，或許象征著風(fēng)燭殘年，秦觀當(dāng)時雖只有50出頭，但心力交悴，未老先衰，預(yù)感自己將不久人世，以至于在雷州為自己寫好了挽詞，或者象征著作者萬念俱灰心已死，“深閉門”同樣暗喻著自己已不抱任何希望。“甫能”是方才的意思，為什么 “燈兒了”方才“深閉門”呢?秦觀早年也是自負(fù)其才，強(qiáng)志盛氣的，春風(fēng)得意之時也想要有所作為，不幸的遭遇，特別是晚年接踵而來的沉重打擊，才使他心斷望絕、萬念俱灰的。他在雷州時，就曾學(xué)佛以自遣，卻又因此被加以 “謁告寫佛書”(因病請假期間抄寫佛經(jīng)) 的莫須有罪名，削秩遷貶。作者雖心斷望絕而欲 “深閉門”，而 “雨打梨花”之聲猶自破門而入，使人不得安寧，無法平靜。結(jié)尾兩句的言外之意，確實(shí)耐人尋味，這是本詞 “形容愁怨之意最工”的第二個方面。

周濟(jì) 《宋四家詞選序論》 指出：“少游意在含蓄”。含蓄本是婉約派詞的共同特點(diǎn)，秦觀尤其如此，而他的詞的結(jié)尾更特別富有這種欲露還藏、語盡意未窮的余韻。如 《八六子》“倚危亭”詞的下片，在寫睹物思人、觸景傷情之后，煞尾以 “正銷凝，黃鸝又啼數(shù)聲”，空靈蘊(yùn)藉，語已盡而黃鸝啼聲猶在人耳。再如 《滿庭芳》“山抹微云”詞寫離別情景，結(jié)尾 “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三句，寫自己在已經(jīng)啟程、慢慢遠(yuǎn)去的船上長時間地回首遙望，只見高城漸隱，燈火明滅，寫景中飽含著眷戀不舍的依依深情。這與李白 《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孤帆遠(yuǎn)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異曲同工，只是描寫角度不一樣。還有 《江城子》“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以夸張性的比喻作結(jié);《蝶戀花》“持酒勸云云且住，憑君礙斷春路”，忽發(fā)奇想，戛然而止;《畫堂春》 結(jié)尾 “放花無語對斜暉，此恨誰知”，寫人物細(xì)微的動作姿態(tài)，等等，都余韻不盡，意味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