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臣之貴也,不忍其去妻①,筑室以居之,分衣食以活之②,亦仁者之用心也。
一旦,去妻言于買臣之近侍曰:“吾秉箕帚于翁子左右者,有年矣。每年饑寒勤苦時節,見翁子之志,何嘗不言通達后以匡國致君為己任,以安民濟物為心期。而吾不幸離翁子左右者,亦有年矣,翁子果通達矣。天子疏爵以命之,衣錦以晝之③,斯亦極矣。而向所言者④,蔑然無聞⑤。豈四方無事,使之然耶?豈急于富貴,未假度者耶⑥?以吾觀之,矜于一婦人⑦,則可矣,其他未之見矣。又安可食其食⑧!”乃閉氣而死。
(《讒書》)
注釋①去妻——已經離異的妻子。②活之——養活她。活,此處作及物動詞用。
③晝之——使之顯貴。晝,晝錦。《漢書·項籍傳》:“富貴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后以“晝錦”為顯貴意。④向——從前。⑤蔑然——全然、一切。⑥假度——給予考慮。假給予。⑦矜——夸耀。⑧食其食——吃他的飯。前一個“食”為動詞,為吃意。
賞析本文所記之事在朱妻自殺原因的描寫上,與流傳至今的朱買臣休妻的故事迥然不同。今天人們所知道的這段故事,來之于自明末清初以來在戲曲舞臺上廣泛上演的傳奇劇《爛柯山》。該劇著重刻畫朱妻得知朱發跡后的懊悔怨恨的心情,高潮是“馬前潑水”,寫這個棄婦輾轉馬前,在朱大夫的嘲笑下羞極自殺。“覆水難收”已成為今天常用的一個成語。
朱買臣休妻的故事最早見于班固的《漢書》:“朱買臣……家貧,好讀書,……常刈薪樵,賣以給食。擔束薪,行且誦書,其妻亦負載相隨,數止買臣勿謳歌道中,買臣愈益疾歌,妻羞之,求去。”老婆受不了朱買臣近乎神經質的書呆子氣,羞憤而去。又嫁給了一個大概會過日子的丈夫,家境也好些。買臣呢,卻還依舊如故。一次其前妻見他“獨行歌道中,負薪墓間”的樣子十分可憐,便同后夫商量給他飯吃。后來買臣發了跡,做了會稽太守,“入吳界,見故妻,妻夫治道,買臣駐車,呼令后車載其夫妻到太守舍,置園中,給飼之,居一月,妻自頸死。買臣乞其夫錢,合葬。”朱妻為什么自殺,班固語焉不詳,這便給后人留下了想象的空間。于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自《漢書》問世至今近兩千年間,人們根據自己的理解作出各種不同的設想,《爛柯山》和《越婦言》可以說是其中兩種具有代表性的意見。
在《爛柯山》里,朱妻是個勢利無情的潑婦,而在《越婦言》中則是位深明大義,有骨氣有自尊的賢婦。
作者著重記述朱妻自殺前對侍者的一段內心剖白,交代她之所以要自殺的原因。朱妻這段話,將買臣通達前后的言行作了一番比較,談了她對朱買臣的認識過程,在那些“饑寒勤苦”的日子里,買臣常言“通達后以匡國致君為己任,以安民濟物為心期。”當時,對他不理解,以至分手離異。這些描寫是在忠于《漢書》記載基礎上的合理發揮,將朱買臣當時人窮志大,近乎狂傲的情態更具體化了,同時又為下面朱妻的自殺作了必要的鋪墊。下面關于買臣通達后的描寫就純屬作者想象了。后來買臣果然變泰發跡,封爵衣錦,極盛一時。在這樣巨大的變化面前,朱妻心里是如何想的呢?作者的設想還是比較符合人物性格發展邏輯的,其描寫也很有層次:買臣的果然通達使她重新認識了前夫和自己,她明白自己是錯怪了一位有志之士,她為在艱難的日月里離開了丈夫而愧疚。對朱妻的這些心理活動,作者未置更多的筆墨,僅著“不幸”二字給予暗示。但是緊接著朱妻對買臣的看法又發生了根本的變化,她發現剛轉變的看法又錯了,朱買臣并不是一位真正的有志之士,他終于擺脫了從前的貧苦饑寒,可從前那些“匡國致君”、“安民濟物”的宏論再也聽不到了。越婦感到惶惑感到失望感到羞憤。她試圖找出原因來:是天下太平使他無事可做?還是他忙著自己升官發財顧不上去考慮那些事?顯然在越婦看來原因在后者。她通過自己的觀察,終于認清了朱買臣的真面目,對他又有了一個新的認識。她看到了這位志士仁人原不過是個得志小人,只會在一個弱女子面前夸耀權利和富貴,而于國于民則一無所成。她由失望而轉為羞憤,她不愿接受這樣小人的施舍,于是“閉氣而死”。生活中的朱妻也許并沒有文中越婦這樣高的精神境界,但這并不妨害作品的藝術真實性,因為文中人物的言行是和所設置的人物性格與特殊環境相一致的。
作者并非有意作翻案文章,為越婦鳴不平,而是借越婦之口來斥責朝廷里那些嘴里高喊匡國致君、安民濟物而行動上卻營私舞弊、貪贓枉法只知向百姓耀武揚威的大大小小的朱買臣們;諷刺他們的良知還不如一個普通婦女,以越婦的羞憤而死嘲諷這些人的寡廉鮮恥。當然,由于作者在文中根據史實基礎,按照人物性格自身的邏輯發展成功地描寫出了一個去婦復雜的心理活動,使得文章已超出了作者所規定的思想意義,獲得更廣泛的藝術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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