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記·三打白骨精》解說與賞析
這是全書中較為精彩的篇章之一。見于 《西游記》第27回。這一回,以其思想上的啟迪意義和藝術(shù)上的巨大成功,歷來受到人們的稱頌。
這一回從三藏師徒告別鎮(zhèn)元子、繼續(xù)西行起筆,生動地、有層次地描寫了孫悟空與善變的尸魔之間的斗爭,以及取經(jīng)隊伍內(nèi)部的齟齬、沖突,將孫悟空置于若干組矛盾的交叉點上加以刻畫,從而在孫悟空形象的塑造中增添了光彩照人的一筆。
取經(jīng)隊伍這一次所遇到的對手,是名為“白骨夫人”的妖魔。它沖著唐三藏而來,不僅要葬送圣僧的取經(jīng)之業(yè),而且要吞食他的軀體。照理說,它應(yīng)是遭到師徒一致反對的共同敵人。可就因為它會使法,會抓住三藏和八戒的心理特點,變換自己的模樣,以假亂真,混淆視聽,以致圣僧一再受騙。孫悟空所面臨的矛盾,既來自取經(jīng)隊伍的外部,又來自取經(jīng)隊伍內(nèi)部。在矛盾的縱向發(fā)展和橫向交錯中,孫悟空的思想性格熠熠生輝。
在諸多矛盾中,作者緊緊抓住了敵我之間的這一組起著制約作用的矛盾。在這一組矛盾中,矛盾的一方是尸魔,矛盾的另一方,原本應(yīng)是唐僧,矛盾雙方的關(guān)系是吃和被吃的關(guān)系。那末,唐僧是處于漩渦的中心了? 并不是。如果唐僧身邊沒有這么一個孫悟空,尸魔與唐僧的關(guān)系就只能是簡單的吃與被吃的關(guān)系;只是由于長著火眼金睛而又不信邪、不怕死的孫悟空的存在,這一組矛盾才顯得波瀾迭生,也才派生出師徒之間以及師兄弟之間的矛盾。因此,由孫悟空取代唐僧而居于漩渦的中心,并由他與尸魔發(fā)生猛烈的沖撞,不僅合乎情理,而且合乎藝術(shù)規(guī)律,體現(xiàn)了作者的匠心。
這一組矛盾的發(fā)展,可分為三個回合。
第一個回合,尸魔搖身一變,變成了個年輕女子。柳眉,杏眼,玉骨,酥胸,體似燕,聲如鶯,可謂花容月貌。她顯得善良,虔誠。手提青砂罐、綠磁瓶,聲稱內(nèi)裝香米飯、炒面筋,特為齋僧而來。在尸魔變成的窈窕淑女面前,各人的反應(yīng)大不一樣。她的美麗容貌,使八戒大動凡心,她手提的瓶罐,使八戒垂涎欲滴。三藏當(dāng)然不會像八戒那樣俗不可耐。他雖然不可能以凡夫俗子之眼,識破這個年輕女子的真相,但他并沒有在色相和食物面前動心。他盤問了女子的來歷,追究她為何有此心愿。即使得到的回答無懈可擊,他也還是“不敢吃”年輕女子送來的齋食。應(yīng)當(dāng)說,這是符合唐僧一貫謹慎小心的性格特征的。從南山頂上化食歸來的孫悟空,憑借火眼金睛,一眼就看出“那女子是個妖精”,于是舉棒就打。這一棒,雖然未能將妖魔置于死地,但它使孫悟空素來就有的明察是非、嫉惡如仇、義無反顧的思想性格,在與尸魔的第一次較量中,就爆出了耀眼的火花;也使得尸魔與取經(jīng)隊伍之間的關(guān)系,由主要表現(xiàn)為尸魔與圣僧之間的吃與被吃的關(guān)系,轉(zhuǎn)變成主要表現(xiàn)為悟空與尸魔之間的打與被打的關(guān)系。如果不明真相的唐僧,在聽了悟空的解釋之后,能理解和支持悟空的行動;抑或八戒能憑良心說話而不亂進讒言,那末,矛盾的解決肯定會順利得多。然而,這種種假設(shè),與唐僧和八戒的性格發(fā)展的邏輯相悖。唐僧生性軟善。軟善使他是非混淆,見尸就悲;軟善,使他輕信了八戒的不負責(zé)任的讒言。因此,可以說,是軟善這一致命弱點,使唐僧反而站到了自己的保護者孫悟空的對立面。而八戒,從私心出發(fā),也必然編造胡言,惡語中傷悟空。這種情勢就決定了悟空在那一棒打下去之后,必然遭受到肉體上、精神上的壓力和痛苦。作為對悟空的懲罰,唐僧念動了緊箍兒咒,并要將悟空逐出取經(jīng)隊伍。到這里,尸魔戲圣僧,悟空打尸魔,卻幾乎引出圣僧逐悟空的結(jié)果。只是由于悟空的苦苦哀求,才勉強被允留下。
第二個回合,脫命升空的尸魔賊心不死。它“搖身一變,變作個老婦人,年滿八旬,手拄著一根彎頭竹杖,一步一聲的哭著走來”。為了達到吃唐僧肉的既定目標(biāo),它演起年邁的媽媽尋夭折的女兒的把戲來了。喪失至親的人,最能獲得憐憫,最能引發(fā)善心。尸魔的這一招,表明了矛盾的一方進攻策略的轉(zhuǎn)變。這種轉(zhuǎn)變,預(yù)示著斗爭將更其復(fù)雜。果不其然,幻化成老婦的尸魔在唐僧和八戒身上產(chǎn)生了效應(yīng),博得了憐憫之情,引動了慈悲之心。而唐僧、八戒的這種心理狀態(tài),又必將在另一極轉(zhuǎn)化為對悟空的心理譴責(zé)、心理審判、心理壓力。孫悟空所面臨的情勢,無疑是更為嚴峻了。滄海橫流,方顯出英雄本色。就在八戒大驚失色之時,悟空已察覺了老婦的破綻,發(fā)出了“那女子十八歲,這老婦有八十歲,怎么六十歲還生產(chǎn)”的質(zhì)詢。這一筆,不露聲色地寫出了悟空的機靈、聰慧。待他認出妖精之后,“更不理論,舉棒照頭便打”。好個“更不理論”“照頭便打”!在這里,作者沒有采用冗長的動作描寫和心理描寫,只是極其省儉地用了幾個字,就突現(xiàn)出悟空置挨緊箍兒咒所受的皮肉之苦和隨時可能被師父驅(qū)逐的后果于不顧的一往無前的堅韌性格。這一棒打下去,使悟空的捍衛(wèi)正義、義無反顧的主導(dǎo)性格再次迸發(fā)出異彩。然而,這一棒打下去,也使得師徒之間暫時緩和的矛盾再激化。唐僧足足念了二十遍緊箍兒咒,斥責(zé)悟空是“無心向善之輩,有意作惡之人”。他在心中實質(zhì)上已經(jīng)為悟空定了罪名:“行兇”,“作惡”。師徒之間圍繞著善惡所展開的紛爭,無疑蘊含著其他矛盾所無法包容的思想意義。單就人物形象塑造而言,這也是不可或缺的。唐僧和悟空之間的性格沖突愈激烈,前者給后者造成的壓力愈沉重,孫悟空的形象就愈鮮明。這恐怕就是所謂烘云托月吧。如果說,師徒之間性格的沖突主要是映照出孫悟空思想性格中的無畏的話,那么,他的無私,則主要是通過同私心頗重的八戒的性格沖突和鮮明對比展現(xiàn)出來的。在第二個回合接近尾聲的時候,悟空再次被逐卻不肯離師父而去。八戒以己之心,猜度悟空是想分師父的行李,不肯空著手回去。他所具有的小私有者的思想特點和思維方式,總是一有機會就要表現(xiàn)出來。其實,悟空“無一毫嫉妒之意,貪戀之心”,他是生怕師父“西天路去不成”才不肯離去的。這一對師兄弟,他們思想性格的差異竟如此之大!八戒從另一個側(cè)面烘托了孫悟空的形象。
第三個回合,出化了元神的妖精又搖身一變,變做一個口念南無經(jīng)的老公公。它披上了具有更大欺騙性的偽裝,把自己打扮成一生好善齋僧、看經(jīng)念佛的善者和喪失妻女的弱者。敵人確實是夠狡猾的。在這樣的敵人面前,八戒的私心又萌動了。他甚至一下想到了將被“問個充軍”的不妙結(jié)局。然而,狐貍躲不過獵手的敏銳眼光,妖精還是被孫悟空辨認出來了。這一次,孫悟空可沒有舉棒就打。他“掣出棒來”,是思忖了一番的。他在打與不打之間有過短暫的躊躇,尤其怕師父用緊箍兒咒收拾他。但他又思量,以自己的巧言花語、嘴伶舌便,哄一哄師父,或許還能過關(guān)。為師父免遭兇險計,悟空斷然決定:“還打的是!”而且,要打“就一棍子打殺他(妖精)”。為了不讓妖精像前兩次那樣脫身,悟空改變了進攻的方式,提高了斗爭藝術(shù):一是調(diào)動當(dāng)坊土地、本處山神前來作證、照應(yīng);二是棒打在使妖魔斷絕靈光的要害處。悟空的堅毅和堅毅中一瞬間的猶豫,機智和機智中所包含的狡黠,在這里,都得到了異常生動的表現(xiàn)。特別值得稱道的是第三棒打下去之前那一段心理剖析,真是要言不煩。它使孫悟空的形象,即使在第27回這個片斷中,也呈現(xiàn)出立體化、復(fù)雜化的形態(tài)。如果孫悟空一味只知打打打,這固然顯得很痛快,但這樣塑造出來的形象,是扁形的而非圓形的。孫悟空畢竟是只通人性的神猴,況且,他頭上還套著個給他帶來無窮痛苦的箍兒。在第三棒打下去之前,他的健全的大腦如果不存一絲憂慮,那反倒是不可思議的。悟空在尸魔面前,不可不謂智勇雙全。但他對師父的估計卻并不那么準確。他原指望“虎毒不吃兒”,師父能在聽了他的解釋之后再次原諒他。他沒有料到:虎毒不吃兒,師狠竟逐徒。他的火眼金睛可以幫助他識別形形色色的妖精,卻并不能幫助他準確地認識師父。這或許是悟空本身的思想局限性在起作用。
要說唐僧愚不可及,全然不明事理,那是冤枉了他。他看了悟空指給他看的尸魔留下的一堆骷髏和脊梁上“白骨夫人”一行字之后,“倒也信了”。是八戒從旁攛唆,使耳軟的師父心火復(fù)升。唐僧聽了八戒的話,認定悟空是自己行善的障礙,將使自己無法脫身,因此決意驅(qū)逐悟空,并以決絕的態(tài)度寫了貶書。至此,他又向我們展現(xiàn)出唐僧思想性格中固執(zhí)、心硬的一面。軟善而又心硬,軟善而又固執(zhí),表面看起來對立的兩極,在唐僧身上卻達到了和諧的統(tǒng)一。
經(jīng)過三個回合的較量,妖魔終于喪命,唐僧安然無恙。取經(jīng)隊伍與妖魔之間的斗爭,以取經(jīng)隊伍的勝利而告終;悟空與三藏、八戒之間的糾葛,以悟空被逐作結(jié)。矛盾和沖突,使各個人物的性格一次次地得以曝光。悟空的智勇與狡黠,唐僧的軟善與固執(zhí),八戒的自私與狹隘,在故事情節(jié)的演進中,都得到了淋漓盡致的表現(xiàn)。因此我們說,這一回在藝術(shù)表現(xiàn)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作出了正義舉動的孫悟空,他的可悲結(jié)局是發(fā)人深省的。驅(qū)逐他的,并不是什么異己力量,而是他鼎力保護的師父。恨逐徒弟的唐僧,正是在孫悟空戰(zhàn)勝了代表邪惡的尸魔之后才得以安生的。而唐僧在懲罰與邪惡斗爭的功臣孫悟空時,還自以為是在行善呢。這一切,不能不使故事帶有濃厚的悲劇色彩。在正常情況下,唐僧未必見得會連正義與邪惡都分不清。但在兇惡的敵人化妝成美女和善人以后,唐僧的鑒別能力就顯得很差了。這一方面固然說明以偽裝出現(xiàn)的敵人極度狡猾,具有更大的危險性;另一方面,不也是在提醒我們,只有清除迂腐的、糊涂的一味行善的觀念才能擦亮眼睛嗎?八戒在這一回中留給我們的,決不僅是作為夯漢所提供的笑料。他告訴我們:自私自利,心胸狹窄,將會帶來多么可笑而又多么可悲的結(jié)果。這些,或許就是這一回所蘊含的為人們所津津樂道的啟迪意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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